把酒问青天之前传

　　那段时间，边境少有战事，林汉多出不少空闲时光。因吃不惯北方面食，他经常会去营外小店另吃。这原本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很多外地人迁徙至此，靠着军营做些小买卖，经过几年发展已颇有规模。有次执行任务回去晚了，他也不再麻烦伙房，就着冷牛肉吃几杯酒，烤了回火，还是暖不透身子，索性再穿衣出去。街道有些小店，开得很晚，应该还有热汤水吧。

　　门缝里隐隐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听得林汉报出名字后，屋子里有了响动。门开了，暖暖的热气迎面扑来，从白色烟雾中蹦出店主家的小姑娘，招呼他进来。那刻，他忘记抖落风帽上的雪花，直奇怪自己怎么从没未发觉她眼睛如此明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他还能从那水灵灵的眼睛中看见自己惊讶的表情。

　　整个小店就他一个客人，加上又是熟客，老板一家三口围着他忙开。老板娘烧柴，老头子煨火锅，小姑娘温酒一道端上来。屋子里热气腾腾，渐渐把积蓄在体内的冷气排挤开去，感觉就坐在久违的家中。

　　林汉发现她有缕短发垂在脸颊，时时要用手撩起，挽到耳朵后。那次到城里，他选个发夹，但是没有办法递出手——直接送过去，她若拒绝了怎么办，更何况她父母就立在柜台后，那就偷偷留在桌上吧，他也觉得尴尬，她一定能猜出自己放的。这种左右为难想法烙得他心头难受，每每吃完饭付钱，手伸到怀里，明明都摸到发夹，他始终没有勇气掏出。好几次，他暗地责骂自己，不过就是送个东西，又没有其他意思，可想起那风雪夜，她微笑打开门，惊喜道“呀，是你”，自己心里就整整多出一个世界啊。

　　宋朝以文员辖制武官，既然原统帅周显已改任他职，几个月后朝廷重新委任他人，直辖展颢及以下将士。走马上任的赵祺是皇族近支，先祖曾拥护赵匡胤黄袍加身。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细皮嫩肉，面如敷粉，走路习惯高高扬头，抬脚都较寻常人要高些。

　　那日外出，林汉脚下不自觉绕了远路，想着远远看她一眼就走。不想见到却是另一幅景象，桌倒椅翻，碗碟破碎，客人全都跑光，老板一家吓地缩在柜台后。他认得闹事的兵卒赵成。这个赵成酷爱喝酒，每饮必醉，把战场杀敌攒下的功劳全泡进酒里，仍是不听劝，不见改，下次见着酒还是象见亲娘一般。这次，怕是又喝多了，正在洒酒风。

　　林汉拽住赵成。赵成挣扎几下，看清是他，咧开嘴笑道“你怎么也来。正，正好，一起，喝，喝…”

　　“还喝！等着挨扳子么，快和我回去！”林汉掏出所有银子，看了看，又伸手到赵成怀里掏个空，全放在柜台上，点头致歉。

　　他刚把醉醺醺的赵成拖出酒店，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站住！”回头瞧着，正是赵祺。

　　赵祺看看店中情形“酒后滋民生事，军法该当如何？” 身旁的亲兵回答“仗责二十！”

　　“这些人天生皮厚肉糙，扳子打着和挠痒一样，以至屡犯不止。拖去斩了！杀一儆百！看今后谁改再犯！”

　　林汉大惊“赵成虽酒醉滋事，但没有伤人，不过砸了一些——”

　　“没有伤人？本帅就要等他伤人，杀人，再行处罚么！”

　　“赵成罪不当诛，如此处罚，何以服众！”

　　“混账！竟要你教本帅怎么做么！”

　　小店老板三口都跪在一旁，不忍心为几张桌子就这样把人拖去杀了，一些围观的老百姓看不下去，也跟着跪下来求情。

　　赵祺不理会，挥手示意斩人。两人架起醉得不省人事的赵成，拖到拐角之处。林汉看得握刀的手高高举起，砍刀在空中划过雪白的光芒，他本半跪在地，猛然站起身子。剩下几个亲兵当即逼近，手搭在刀把上，堵住去向。只这么一个停顿，那边已手起刀落，赵成身子软软歪下去。

　　晚上，林汉带纸钱和一壶酒到了拐角。地上还残留着一块刺眼的血渍，他默默烧着纸，店家的小姑娘走过来，静静地放下两壶酒.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勉强笑了笑“这件事，不怪你们，”顺手把她带来的酒壶拔开塞子，慢慢浇在地上“平时你就爱喝，挨了多少板子都要喝。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拦你，也不会挨板子，多喝点吧。”

　　没过了几日，赵祺倒屈尊找林汉吃饭，酒席上就他们二人，他心里冷笑，装作从没见过如此佳肴，频频下箸，连连灌酒。赵祺不住劝酒，脸上有种猎人守着陷阱旁的自得。等到酒肴狼藉，林汉也半伏在卓面，淋漓的酒水浸湿衣襟。

　　赵祺凑过身子，忍着扑鼻的酒气“军中账目可有亏空？”

　　“亏空…又要扣发军饷了么，…，上几个月拖了…十几天，害得，害得我们差点没吃的，这次又要亏，亏了…不成？”

　　赵祺打断他的呓语“那军中是不是放着印子钱，是不是——”没等话说完，林汉整个人瘫到桌子下，像是反胃难当，蜷缩起身子，把刚吃下的好酒好肉全部吐出。赵祺躲闪不及，袍子下摆都是他吐出的污物。

　　“拉走!拉走!” 赵祺气得直跺脚。

　　等送他回来的亲兵出去，房门一带上，林汉就翻身从床上坐起，冷笑地用手背擦去嘴边酒痕，另一只手自袖中摸出块白玉，温润光泽，正面雕得是条飞龙，方面阴文刻着个“祺”字，还缀着明黄色的穗带。

　　那次酒宴算是彻底扯破脸皮，赵祺不再作态，令人把所有账本搬过来，关起门来查帐。连着几日，那张俊美的脸庞阴沉发灰，想必一无所获。林汉远远看着，别过脸来吃吃直笑。

　　某天，半夜突然失火。幸亏平日有所准备，粮仓中间是人工刨的工型沟渠，火势蔓延不开，众人齐力，很快就把火势扑灭。损失甚小，但职责所在，仍是逃不了干系，林汉站立在赵祺帐下，把前后情形想了一遍，明白□□，口称全是自己失职，与他人再无干系。

　　赵祺微笑，倒像心情不错“你也可戴罪立功，本帅不但可以豁免这次失职，甚至可以论功行赏。想你在这个位置也太是屈才。”

　　林汉仍是不松口，口中直说甘愿军法处置。

　　赵祺怒得一拍桌子“不识抬举！你们放印子钱，当本帅不知么！不然就凭帐上这点军饷，这数十万人吃什么，用什么！”

　　这疯狗忙碌这些天，若是一点肉都吃不到嘴，怕是要张口混乱咬人。林汉一横心，朗声回答“放印子钱是有，不过是军中惯例，何止本军如此，各处边军皆有此举。下属不过拖延了几日发放军饷，所赚利息如数补做军费，而非个人赢利。正如大人刚才所言，不这样做，这数十万人吃什么，用什么！”

　　赵祺没有想到他会等在这里，反将一军“好！好张利嘴！那每月盈余多少？”

　　“二千贯。”

　　“二千贯！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这时，亲兵进来，对着赵祺耳语，林汉房间已经搜过，连被角都捏过，所有家当不过几身衣服和一点碎银。地下站着军官无不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如再象上次把人推出去斩了，怕这些人当即就会拔刀出鞘，赵祺摸向令箭的手缩回来，喝令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贬做火头军，到厨房烧饭去，立时就叫自己亲兵执行，那扳子下的是又重又快。林汉明白为的是防止军中兄弟作弊，原来那赵祺点聪明劲也就这用处罢了，也知隔壁的赵祺此刻必是留心听着响动，硬是一声不吭挨下来。

　　过了两天，素爱洁净的赵祺居然踱步到了伙房外面。林汉正在屋顶铺毡皮，看得那明黄色的衣服在附近溜达，左顾右盼，准是想看看自己挨板子后的狼狈相，于是大声招呼地上的兄弟把毡皮一并都扔上来，那兄弟会意，动静弄得非常大，十尺之内尘土飞扬，赵祺呛得咳嗽，捏着鼻子走开了。他们瞧着，放声大笑。林汉直立在屋顶，丝毫不忌惮赵祺屡屡回头，反而迎上那目光，只盯得赵祺脚下加快，走得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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