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予忖度之

　　“这叫‘Recall Healing’，回忆疗法，在回忆中挖掘病症的起点，从而达到治愈的目的。”
　　林颦儿后来是这么说的。
　　林颦儿是那个最不怕死的家伙，她每天都跑来我这里“受虐”，并对此乐此不疲。
　　她不顾我的反抗，执拗地和我讲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即使我朝她扔东西，她也不知道躲闪，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额头甚至破了一个血洞，她蒙块纱布第二天照样来向我报道。
　　她让我想起一个人，也是这样执拗地走进我的生命，然后深深把我钉在了有他的记忆里。
　　终于有一天，我轻轻扯住了她的裤脚，用干涸的嗓音问道：“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她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我的故事有些长。”
　　“没事没事，你慢慢讲，我不着急听的。”
　　我把故事讲了太久太久，讲到夏天的尾巴染上了冬天的气息，讲到我终于失去了所有勇气。
　　小楼外风雨欲来，沉闷的一声雷，惊动了天地。
　　隔日我来到“熔城影视”的大楼，早有一名穿着黑白套装的女人在楼前等待。
　　“夏小姐您好，我是楚总的助理，Ivy。”黑白套装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我与她交掌一握，只觉她手心冰凉，再看到她格式化的笑容，心情顿时弱了几分。
　　Ivy的礼仪周全得无可挑剔，连笑容的弧度、鞋尖的跨度都像预演过一般，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我一向不习惯应付这种装腔作势的场合，分明看得到她靠近时眼中的轻蔑，可寒暄起来时却不露一丝痕迹。
　　“Ivy小姐您好。”我放稳视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
　　“这是楚总交代的戒指，请您收好。”她把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我，我点头谢过，再没话说，而她即便在告别转身的一瞬，也依然面带微笑，婉婉有仪，这是让我难以想象的端庄，亦是我能理解到的她所带给我的差距感。
　　我望着她笔挺的背影，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女人太可怕，她既然把我堵在门口吹风，就已经摆明了她的姿态。
　　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钻戒，很寻常的款式。我将它戴进右手中指上比了比，整整大了一圈，手指并拢时戒指硌得指根生疼。
　　戒圈冰凉，分分钟提醒着我它的挑选者有多么不走心，也分分钟警告我千万别再与那个偷偷隐藏了敌意的黑白套装有任何关联。
　　我悻悻褪下那枚戒指，捏在指尖。今天是阴天，阳光都隐在了厚厚的云层里，即便如此，戒指依然闪闪发亮。
　　金属的光泽的确很耀眼，可惜没有温度，被它箍牢，我大约不能安稳吧。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春天的雨，淅淅沥沥，浸润着这个季节下人们湿漉漉的心情。时间停不下脚步，日子过得飞快，等到了林颦儿出嫁那一天，城里的梨花差不多落尽了。
　　叶岑和秦沄泽早早便去了婚礼现场布置。
　　“不改”近来人手紧缺，短短半月已经有两人请了事假，幸好秦沄泽提前销假赶回来帮忙，才减轻了不少负担。
　　秦沄泽回归，最高兴的自然是叶岑。这小妮子的心思人尽皆知，秦沄泽是聪明人，不可能没有察觉，他只是一直被过去羁绊着罢了。
　　我对这一对倒是颇有信心，毕竟自从秦沄泽遇上了叶岑，他就变得不再像是我印象中那个颓丧的风云学长了。
　　阁楼里很安静，当我赤着脚从半撩开的绒白色幕帘里走出来，在对面的镜墙上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只听见了自己深深吸气的声音。
　　一抹光的浅紫色纱裙轻轻坠地，远远望去好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从腰处漫上的紫纱扣着肩膀，在光裸的后背被系成了结。水波纹的长发被一根深紫色的细绸带系在脑后，斜落在一侧肩上，耳畔碎发零落，还别着小小一枝泛紫的勿忘我。
　　眼妆最是精致，细腻的眼线沿着睫毛根部一路延伸，在眼角戛然而止，然后微微向上晕染开来，苔灰色的眼影在眼角处轻轻上翘，勾出一个浅浅的可爱的弧度，衬着瞳孔上隐形的浅淡茶色，就像一朵落了灰的蔷薇花。
　　“总算出来一个了。”君茂一手提着一双鞋子，懒洋洋地踱步上楼，见了我脚步顿了一顿，半眯的眼睛蓦地睁开了，“啧，还真是不错……”
　　“唷嗬，难得听见我们茂茂夸人呀！”我提起裙摆在沙发上坐下，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君茂刚褪了拖鞋摆在楼梯边的鞋柜上，闻言幽幽抛来一个嫌弃的小眼神：“我夸我做的礼服我化的妆，你瞎嘚瑟什么？”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而那厮却变本加厉，将两双鞋甩给我后就目不斜视地绕过了沙发。
　　真想骂人。
　　我双手撑在沙发边缘，光着脚丫子在蟹壳青的地毯上无聊地蹭来蹭去，心里偷摸着打起了嘀咕。
　　君茂最近心情不大好，整个人的傲娇指数噌噌上涨，真不知是被哪尊大神点着了，可苦了我们。
　　正脑补得起劲，却突然被一件从天而降的烟紫色的羊绒短夹克盖了个结实，君茂翻着小白眼把我脖颈与夹克之间的空隙仔细掖好，然后在沙发边蹲下，从我怀里捞出鞋子替我穿上。
　　那是一双芭蕾舞鞋样式的黛色小皮鞋，鞋底看着十分厚实，垫了毛茸茸的鞋垫，温暖又舒适，君茂撩起那些层层叠叠的纱，低头将鞋上的绸带细致地缠在我的腿上。
　　我盯着他头顶粉粉嫩嫩的发旋，心尖儿上像被熨过一样，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
　　这些天他怎么被心事折磨，熬得眼下泛青，我都看在眼里。
　　他从不懂得如何好好照顾自己，却总是竭尽所能用心去照顾别人。他那样好，得一人心绝非难事，可那双蕴着星辰的眸子，却总是寡淡如水，让人狠不下心去打扰。
　　“不改”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故事里的每一块碎片，都会伤神。
　　君茂一抬头，看见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笑骂道：“夏久瑜你泪点见低啊！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哭花妆，我一定饶不了……”
　　说着说着，君茂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了，脸上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当我转身看到那处令君茂错愕的源头时，也不尤地愣了一瞬。
　　这是怎样一幅怪异的景象啊？
　　林颦儿婷婷站在那里，上身是精致到极致的蕾丝，腰间浅露，裙身由蕾丝下滑，渐渐变成交叠后折的层层白纱，纤细的脚踝在朦胧的纱里若隐若现。乌发垮垮挽在脑后，一朵白玫瑰赫然在发间绽放，十足灵动的模样——
　　除了那张哭花了的脸！
　　“我不是故意的……”她可怜兮兮地绞着手指，抽着鼻子道，“一穿上婚纱，人家就抑制不住眼泪了嘛……”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又委屈地从眼眶里满溢出来。
　　“姑奶奶你别哭了！”我赶紧捞起手边茶几上的纸巾盒，光着一只脚一路小跑，先抽出几张纸塞进她手里，又抽出几张往她脸上抹，一通抹下来，她的小脸跟调色盘似的，让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君茂狠瞪了我一眼，大步走了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脏兮兮的纸巾，凑近细看，更是痛心疾首。
　　“茂茂……”林颦儿轻声细语地念着他的名字，那样示弱的语气，不觉让人心软。
　　他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林颦儿泪水涟涟的双眸可怜得如同小狗一样，直勾勾盯着你看时就像被羽毛梢头挠过似的，让君茂终是无可奈何地叹出了气：
　　“你先去给我去卸妆……”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天色已渐露昏黄，马路上吹起浅浅的风，很是怡然。
　　保姆车一路飞驰，终于在月昂公园的路口减了速。
　　林颦儿双手扒在半开的车窗上，看着窗外渐渐静止的风景，轻轻“咦”了一声：“这里是……我和贾越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年生日，我没有想过林颦儿会因为我故事里的一个小小线索冒雨上山，所以当她满身泥泞地捧着那个被油纸袋紧紧包裹的马蹄铁盒子，一瘸一拐地，被贾越秋扶到我家时，我真的哭出了声音。
　　后来，一个因为偶然相遇的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渐渐暧昧起来。
　　“久瑜……”她唤我一声，拉回了我的思绪，“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夜里做梦，梦见自己穿着婚纱，站在月昂山顶那棵最大的梨花树下，被一个新郎打扮的无脸人死死箍住，吓得我直接在睡梦中哭出声来。”
　　“贾越秋急急把我叫醒，温柔地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我看着他的脸，虽然眼角糊着眼屎，下巴上冒着胡渣，嘴边还有可疑的口水的痕迹，但那就是我最想嫁的那个人的脸呀！”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又红了：“今天我居然就要嫁给他了，我真怕自己又是在做梦……”
　　我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一边紧赶慢赶地递纸巾，看着林颦儿乖巧地仰着头，小心翼翼印去眼中潮湿的模样，心下突然升起几分难以形容的感慨。
　　君茂从车后绕过来，将一条小指粗细的红绳端端正正系在林颦儿的手腕上。
　　“顺着它走。”十足是慎重其事的口吻。
　　林颦儿紧紧攥着绳端，背脊几乎僵成一条直线。
　　我把手按在她紧张得发白的手指关节上，她几乎在瞬间反手握住我，眼神探过来时，像是带着询问。
　　“不是梦，”我笑了，“在山顶最大的梨花树下等你的，一定是你想等的那个人。”
　　山间的空气充满了微凉的气息，山脚已经落英遍地，山顶却依旧洁白胜雪。林颦儿望向山顶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期待，晶晶亮亮，像是打翻了银河。
　　沿途的花瓣被人整理过了，井然铺就在道路两旁，乍眼看恍如四散的云雾，云开雾散之中有一条红绳，渐渐延伸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沿着红绳一路前行，林颦儿的背脊终于不再僵直，走了不远，一枚小盏大小的铃铛忽然随着红绳落入了她的掌心。
　　这是枚哑铃铛，里头似乎堵了什么物什，沉甸甸的很是殷实。在君茂的示意下，林颦儿很快发现了暗嵌在铃铛里的纸条。
　　那是一句“我爱你”，后面附着许久以前的日期。
　　来不及感动片刻，花瓣堆里突然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看来我的新娘已经捡到了第一枚铃铛，或许你没有发觉，其实我从筹备婚礼的第一天就开始着手写这些纸条，虽然塞进铃铛里的只是冰山一角，但你离我越近，就能读到更多。”
　　见林颦儿有些懵圈，君茂弯腰拨开脚边的花瓣堆，露出里面的小型音响。
　　林颦儿顿时了然。
　　“决定把婚礼做出惊喜效果的初衷，无非是想弥补对你太过平淡的求婚。那天我们没有仪式，没有见证，我在你酣然入睡之时为你戴上了戒指。第二天我刷牙的时候，你从我身后圈住我，对我说你愿意，我才从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舒缓过来。”
　　“决定把婚礼办在这里，也大约是内心的某种情结在作祟，或许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脑海里镌刻最深的印象，一直是梨树下你举着伞说‘我罩着你’时候的自信笑容。”
　　“你是个骨子里很有侠义精神的女孩儿，可是奇怪，你一没有接触过武侠小说，二对武侠影视剧不感兴趣，你的这股侠客风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探究着探究着，我就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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