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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狡兔(二)
夜总会这种地方,章之远熟门熟路。在香港混了十几年,这样的场子,既是欢场也是销金窟,但更大的作用是:这样鱼龙混杂的处所,往往把各怀目的的人们——商人、狗仔、明星等等凑在一起,使交易变得不那么清楚明白,更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在灰色地带中被妥善的处理。
往往某些人际关系和单子,就是在欢场里酒水中喝出来的。大陆那边是这样,港岛这边是这样,全世界都是这样。很多事情固然需要能力——能力是硬件,但空有能力是不行的,还需要流通的软件。更何况国情如此,章之远没必要自诩清流。
任何地方的夜总会都不会是一群普世价值观中的十全好人的聚集地——倒也不能说夜场里全是所谓“坏人”,但可以说:这里聚集的常常是怀有五光十色的欲望的人。人的欲望推动人的思想,人的思想推动人的行动,欲望不“坏”,但非要拖到夜总会实施的欲望总归不是能摆在明面上好看的东西,所以章之远此刻定了心神,觉得自己是决计不能进这种地方的。
先前他没少在场子里玩兔子。章之远本身是个同性恋,在打算找固定伴侣之前,他也有他的生理需求。虽然夜场里被人玩烂了的的“少爷”不对他的胃口,但风俗是这样,他也不能免俗:身边的几个朋友都把人领走了,就看他玩不玩这一层,章之远想自己对着女人也硬不起来,索性玩了个兔子,还被那几个人了然地笑了个“新潮”。
这种情况下,你参不参与到这种风气中,更像是一次“入门”,这个“门”你不入,就始终打不进他们的圈子。商人方面,圈子和交际是非常重要的。就好比在大陆那边,章之远逢年过节都需要买大量的银座卡送人,不景气的时候,还需要买几张面额大的卡送出去,往往就这么些张卡一送就是二三十万的花销——就是靠着这些小礼,订单还不一定能落到自己头上,后面的事儿还得一层层送,送得巧而规矩,那才能办得了事。
章之远入乡随俗,但也就是玩个平常花样——他不讲究花样,有人请他去玩个新鲜,这新鲜尝过一次后,章之远就不肯再去了。有些新鲜是利用了人的某些心理缺失——或者说是心理潜在的渴求,有些是利用了药物,二者都很难戒除,何况说实在的,“瘾”既然被称之为“瘾”,就绝对谈不上“根除”。无论是心里的瘾,还是身体的瘾。一旦吸进去,就没得说出来的。
因为了解这些人玩的花样,所以知道其中绝对不乏那些有难以启齿的怪癖的男人,现在是要轮到他做砧板上鱼肉——他怎么肯。
绝对不能把这么得来的身体糟蹋在这种地方——任何地方都不行。
“诶,我说,你叫什么?”青年见章之远舔着碗的动作像只小动物,怪可怜的,不禁带了点儿笑容,“以后你跟着哥哥我来混,我会照应你的。”他想,这男孩子看上去是个闷的,一时间还真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但再闷他也是个雏儿,总不能翻了天。
章之远舔了舔嘴角,肚子还是饿,心里不禁怀疑这身体之前是挨了多长时间的饿,怎么肚子里老是闹饥荒?
他从碗里抬头,自自然然地把碗递给了青年,面皮儿上一派温顺的笑,微抿着嘴,笑得几乎带着点儿颤巍巍的讨好和害怕,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不安:“我叫、叫章之远……”这个身体也叫章之远,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章之远对于自己的名字是没什么意见的,更谈不上什么喜恶感觉,所以此刻也在心里实实在在的认为:我就是章之远,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两辈子,我都是,我还是。
“哦,是阿远啊,一听就是个乖仔啦,”青年自作主张地给他起了个昵称,无比热情地搂着他的肩膀又说道:“我叫Mike啦,场子里大家都喊我细仔麦,你呢叫我哥哥或者阿麦都行,可别学他们,知道了吗?”
“Mike哥,”章之远微微低了头,盯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细声细气儿地叫了一声,心里暗暗嫌弃着腿上的裤子——因为某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他觉得牛仔裤简直是恶心极了,况且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再穿牛仔裤本身就难以忍受——虽然这是个男孩子的身体,但心理上的厌恶感瞬间使他在脑子里脱了十几遍裤子。
这一声就算是表示一种顺从了,“Mike哥,”没等Mike再次开口,章之远便先发了话,他谨慎的拿捏了表情和口气,“我、我……”他仿佛哽住了似的一顿,“我害怕,我。”
Mike见状有些同情,但这同情实在是个有限的同情。他在夜场上滚了得有三四年,很多时候对于贫穷与弱小已经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情绪生发出来了——有感情也没用,当年他还不是闹腾过反抗过,现在该卖屁股还是得卖——感情有屁用,还不如屁股有用。
“唉,”Mike没什么感情地干巴巴地叹了口气,撸了撸章之远的后脑勺,“现在还没让你干什么呢,你就先怕成这怂样,以后还有好多道坎儿得过呢!那时候你跟人说害怕,人只会把你的话当情趣——你再害怕下去疼的是你自己不是?”
他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安抚教导着章之远——可惜不是教他怎么做人,而是教他怎么做鸭。
“你乖一点儿,没准儿还能少点儿糟心事儿,我看你长得也漂亮,现在大佬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内地来的老板也喜欢——现在你这样的很流行啦,到时候给经理送点钱,让他给你找个好主顾,伺候一个固定的老板可比做陪酒的少爷舒服多了,赚的也多。你现在没钱,Mike哥可以先给你垫着,日后你发达了别忘了多照顾你Mike哥就行啦。”
章之远听在耳朵里,直觉的这兔子可笑又可怜:没想到这个黄毛儿还挺会经营,这算是栽培自己的“小弟”了,等着以后章之远成了气候,他好从中捞一笔款子。这话里话外全是套,Mike是想彻底圈住自己,一方面完成洗脑的任务,另一方面拉拢一个新人,防备哪一天他自己做不下去这个行当时还能有个倚靠。
可章之远内里是一条年过四十的老男人的灵魂,他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黑的白的明的暗的,他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没当成手段操弄过?现在一个二十冒头的兔崽子想凭几句话就套牢了他,那是百分之一千、千分之一万的不可能。
但此刻非彼刻。彼时他有实力,钱、权、人、物,他一样都不缺,但此刻他一无所有,缺得十全十美,所以他不能反抗,他要顺着走,他只能顺着走。他很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实力不足以撑起他的野心,那么最终只能闹一场大笑话。
他想让Mike圈住他,所以他开口说道:“我也可以洗盘子,也可以搬货的,Mike哥,”他抬头,脸上浮着的是懦弱的祈求,“我也可以干力气活儿的,我可不可以不做鸭?”
Mike看他说的惶惶,知道这是终于明白过来开始讨价还价了:他还纳闷儿呢,开始的时候谁不得闹一闹,这小子乖得吓人,原来是反应慢在这儿等着呢!
可闹归闹,最终不还是得在华盛乖乖卖屁股?卖得好了,有名头儿了,大抵乘了个红牌少爷,他也能多些自由多些好处,可到了那时候想要脱出这个圈子就更不可能了。不为别的,就单说人这个东西,往往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富贵人床上的好日子,有几个能舍得从黄金屋里出来吆喝着干苦力的?
都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一层,Mike冲着章之远很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打算把章之远这个毛头小子彻底的说服贴,“阿远,你不要不识时务啦,现在把你安排进这里算是你个傻仔的福气。我被他们带来华盛的时候直接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三四天呢,”讲到这里,他不由得把一点根深蒂固的恐惧带到了纹过的眉间,“我知道你怕做这事——谁一开始原意啊!可你是来替你老母还债,老板还发你工资,已经对你够好啦!再说你觉得华盛会放你走?你知不知你老母欠了多少?五十万啦!”
“五十万?”章之远惊讶的问了一句,惊是真的,但不是惊讶钱多,而是惊讶:才五十万就把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儿和他的未来卖了?
Mike以为章之远被这样一个数目震惊了,所以解释道:“对啊,怎么你都不知道的吗?你老妈溜冰溜大啦,这又不是□□,货也不是白拿的,她没钱花又欠华盛那么多债,Ben哥要债的时候看你有潜力就让她拿你抵债咯。”
章之远不知道这个青年口中的Ben哥是什么人,不过话里头看来,应该是个打手一流。这个男孩儿的脑子里偏偏没有关于自己如何被带到这里的记忆,恐怕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送过来的——打晕了还是下了药?
“Mike哥,我、那我该怎么办?我也会一直被关好几天吗?”章之远憋着口热气,试试探探的挤出一点潮湿的眼泪,无助而茫然的看向Mike发青的眼眶,心里想,这黄毛儿这么年轻就一副纵欲过度的脸,继续下去的话不定有什么病就找上门来。
Mike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只觉得时机成熟,同时还惦记着晚上要敷衍赵老板,于是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也有些想早走的意思,但苦于阿Ben哥让自己教导新人做事,这个人正出头,不能不顺着点儿。
于是Mike只得在心中按了按,耐着性子要把条条目目都跟章之远一次性说个明白:“你不要害怕,不是吹的,Mike哥现在也能说上一点儿话,阿远你现在不要再想着跑路或者干别的营生,你欠了债了,你知不知?欠了债就得还,华盛这边也不缺少爷,你敢跑,他们就敢弄死你,就算不弄死你,也得是个半死不活,反正下半辈子你就废了,谁会要一个废人给他们工作,你说是不是?”
章之远内里心平气和,表面上更是一个鹌鹑的做派:缩着脑袋,蔫蔫儿地坐着,胆小而怯懦。
Mike又说:“你想好好活着,就得过了这一关,过了这一关之后有你的好处呢!你现在只要给我个话,你是做,还是不做?不做的话,出了这个门,也许明天,也许几天以后,你就会随便被丢在什么地方,有人看见还好,没人看见的话——”
“我做……我做!”章之远带着哭腔低头,几乎嘶喊一样地回了话,是一副认了命的样子。
Mike见他双肩一耸一耸的抖,正是哽咽抽泣的时候,于是做了个样子拍拍他的背,心中长舒一口气,想着这趟活计终于算是办完了,阿Ben哥那里好交差,他也该回华盛准备着了。
“喏,这点儿零花钱给你,还有我的名片,”说罢Mike真的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简单的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和手机号,“之后我会来领你走,这几天别乱想些有的没的,阿Ben哥脾气不好。”
章之远慢吞吞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儿,又收下Mike给他的几张票子,心想这个黄毛儿也算是有手段,日后说不定也真能做成个拉皮条的生意。
“谢谢Mike哥,”章之远忙不迭地又问:“Mike哥,这几天我都要在这里吗?会不会挨打……”
Mike心里恨不得飞走了,场子里新来的Joe抢了赵老板的眼珠,他不能放着不管,故而嘴上已经带了些急躁,“就几天,顺顺你的性子,没什么大事儿,你别闹腾别出头就不会挨打,”他站起身,揪了揪衬衫下摆打算走,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倾斜了上半身,盯着章之远又嘱咐了一句:“你记着点儿,阿Ben哥让你做什么你乖乖听话,一定记着点儿,自己机灵点,嗯?”
章之远双眼含着两汪热乎乎的水汽点点头,又从眼眶里摇出两串泪珠子,忙抬起袖子用力往脸上一擦——苍白的营养不良的脸上立刻出了一道红印子。
“行了,我先走了,你乖啦!”干脆地扭头摆手,他推门就出去了。
章之远看着那门被关上,有钥匙插进锁孔锁门的声音,可显然这门隔音效果并不好,他听见Mike仿佛是跟人打了声招呼,锁门的咔咔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Mike似乎是跟来人说了句什么就走了,而门在此时又是咔咔地发出紧张干涩的金属悲鸣——门就在章之远攥着几张票子的时候“嘎”地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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