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生

作者:苍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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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全世界


      我,一个人,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唱跑调到千里之外的情歌,盯着电脑屏幕发一天的呆,耳边除了依稀可见的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自己。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就像当初在妈妈的子宫里一样,一双眼睛,一个呼吸,一个心跳。
      直到遇见了宇,就像一把手术刀割进妈妈的子宫,我蜷缩着的身体似乎感受到外界的光亮,慢慢地舒展开来,慢慢地开始学会说话和微笑。
      从老师家出来之后,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记忆中的春节,大家都会关上自家店铺暂停营业修整一番,或是携家带口外出旅行,亦或是走南闯北地到处串门。现在的春节,大家还是一样地工作,街上找不到任何写着打烊字样的休息牌,人们还是一样地微笑和忙碌。
      我掏出手机给每一个人打电话拜年,耗子,方敏,子玄,壬辰,苏元,狼哥,还有那个一不小心就被放逐到西伯利亚的教官。对于我的电话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惊喜大过惊讶,我甚至可以感受到电话那头的他们满脸洋溢的幸福,但是好像耗子例外。
      我的第一通电话耗子没有接到,半个小时之后他给我回电,带着他依旧俏皮但是略显疲惫的语气。
      嗯,鞋儿,过年快乐。
      嗯,过年快乐。
      昨天晚上开工来着,白天在宿舍补觉,所以没有听到你的电话。怎么样,家里都好吧,我爸妈都还不错吧。
      我心里突然涌现出一阵心酸。嗯,叔叔阿姨都好,我早上去拜了年,就是你不在家两个人过得难免有些落寞,话里话外老是提及你的名字。
      我已经调了班了,过完这两天就回去了。
      你,怎么不说了。
      不说了。有些话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说出来,于是我在心里把他们关进了小黑屋,甚至在那扇门上加上了厚厚的枷锁。
      不说了,长途加漫游,有些话先留着等你回来在絮叨。
      如果我知道我放下电话就会遇见宇和高仪的话,我一定不会是那个首先挂线的人。我再试图打过去,对方已经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忙音。我依然假装忙碌地低着头,假装路人一样匆匆而过,却被宇突然抓住了手腕。
      喂,你是不是又在装不认识我了。
      宇知道我有个怪病,遇见尴尬的人和事,遇见自己不喜欢或者不熟悉的人或事,习惯于低下头,有刘海时藏在刘海里,有帽子时藏在帽子里,有手机时藏在手机里,有地缝时恨不得立马把自己埋进去,最好再恭恭敬敬地树立个墓志铭。宇教训过我许多次,他说,有些事情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有些人他是活在你的心里的,这时候面对比逃避更能让你学会放下。道理我都懂,可是总是学不会。我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哪怕是在寒冷和黑夜里划掉最后一个火柴,也不愿意站起来去敲响身边灯火明亮的大门。
      没有,我忙着接电话呢。
      是吗,可是我怎么看你的手机屏幕不亮啊。
      额,这不是刚刚挂断嘛。
      我抬头冲着高仪微笑,把昨天晚上两个人敞开胸怀畅聊的话题都当做是昨日黄花。方敏说我单纯,壬辰说我傻,耗子死心塌地地顾着我,只有子玄说得对,就算把我扔进清宫大院,我也可以在那个宅子里上演苦肉计,美人计,三十六计,哪怕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刚想趁机打诨离开,就被宇拎着脖子又拉了回来。
      急着跑啊,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呢。这大过年的我们可得好好算算清楚。
      没有啊。我每次吃得零食和水果都是他心甘情愿送过来的,每次吃放抢着按住我的钱包的也是他,阿姨昨天给我包的红包我爸也礼尚往来地还回去了。难道说是我们上次回来的火车上我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膀上被发现了,还是我前两天做梦梦见我变成一只疯狗像僵尸一样啃得他叫苦连连恰好他也梦见了。
      想不起来是吗,那正好,陪我们一起逛逛,你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
      你同意人家高仪还不同意呢?
      欣然同意,毕竟他一个大男生在我旁边我好多地方都没好意思逛,正好我可以跟鞋儿一起逛逛。
      我突然觉得用她尖锐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让我突然毛骨悚然,我可以想象她穿着律师服站在辩护席上盛气凌人地让人招架不住。
      事实证明,我从来都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哪怕是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宁可委曲求全,表里不一,也不愿意做得决绝。我夹在他们两个之间,用自己的身高写出了一个大写的凹字。
      子玄说,你真傻,明明自己的地盘还把自己搞得那么被动,在我的地盘上撒泼的人我一定咬得她体无完肤。
      我说,虽然这样,可是纵观我国的历史来看,地主最终不还是被打败了,农民最终还是翻身做了主人。
      我怎么也没有想起来宇说的那件事,当然我白天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放在观察高仪的动向上,从她吃饭时细嚼慢咽的速度,到她说话时习惯性翘起的嘴角,甚至是她坐下来时左腿叠在右腿上的姿势,无不尽收眼底。还有百分之二十则浪费在纯粹的自我纠结中。他们一起逛街的时候,我是累赘,他们一起吃冰激凌的时候,我是累赘,他们一起逛书店听音乐的时候,我是累赘。我无时无刻不在伺机逃跑,可是总是被宇及时性地抓回来。
      拜托,大哥,我是真想不起来了,您就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您说,你们这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放我这个五千瓦的大灯泡在这闪着干嘛。
      是啊,鞋儿有事,你就放她回去吧。
      她能有什么事,现在除了回去躺在她的被窝里吃零食她还能干嘛。友情提醒你啊,人的睡眠时间都是注定的,你上半辈子都睡完了下半辈子干嘛。
      你没听说过吗?千年王八万年龟,人的寿命本来很长,都是被人自作主张消耗掉的。生命在于静止。
      得,你想做乌龟的前提是你得有个乌龟壳子遮风挡雨,别回头万年乌龟没当上被人丢在锅里炖了。
      高仪在我们身边嘻嘻地笑,我和宇一旦杠上来即使是外面风平浪静我们也能在里面搅得翻云覆雨。不一会儿她躲到旁边接了电话,再折回来的时候脸上早已换了表情。看着我和宇依然背对背死犟着不肯认输的情景,她跑过来打圆场。
      你们啊继续争着吧,我们家老爷子发话了,派车过来接我回家过年了,老一辈人的传统毕竟是丢不掉的。看来我这放肆的旅行就此告终了,谢谢两位的招待,至于两位战况如何,我也只能是回学校再静候佳音了。
      高仪冲着宇笑笑,转身钻进家里的汽车里,朝我们挥手作别。
      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倾我心。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脑子抽了在旁边念出了这么几句,让一旁的宇目瞪口呆。
      你这脑子里整天除了豆腐和豆腐渣还有什么啊。
      还有你啊。
      算了吧,你这铜墙铁壁的脑袋,住进去就跟住进牢房有什么区别。
      哎,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高仪啊。
      请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她啊。
      我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女人的直觉你懂吗?
      就你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我切吧切吧剁碎了喂狗还狗不理呢。
      胡说,人家明明这是七窍玲珑心,还blingbling闪闪发光呢。
      别扯远了,说欠我的到底怎么还。
      欠你什么了呀我,要钱没有,肉偿可不可以啊。
      这个关于谁欠谁的话题到最后都没有答案,被我们丢在打闹声中和烟火声中烟消云散了。韩宇没有说出来的是,他其实就是想拿我当个借口,发挥我五千瓦的功效。那是第一次我和韩宇一起放烟火,没有耗子的陪伴,只是我们两个。宇用他的手帮我带起羽绒服的帽子,然后把手捂着我耳朵,就像小时候的夏天电闪雷鸣的夜晚奶奶那样捂着我的耳朵一样。透着厚厚的帽子,和他毛茸茸的手套,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炙热的温度,也不知道那温度是来自他的体温,还是来自我的心里。
      我看着烟花在我的眼前,在很高的地方,在黑色的天幕之上,盛开得万众瞩目。这个世界上,烟花和流星都是稍纵即逝的,人们愿意对着流星许愿,却从来不会对着烟花许愿,好像在人们的内心就已经自然而然地给这两者画上了一个不等号。我想,是不是流星不常见,而烟花常有,害怕自己说出来的小秘密在下一秒就会掉落在那个不想让他知道的人面前。
      可我还是固执地昂起头闭上眼睛对着烟花许愿,一个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从一个房子搬进另一个房子里,一个房子叫友情,另一个房子叫爱情。我努力把头抬得很高很高,顺着烟花上升的轨迹,看见它在不可触摸的前方绚烂地盛开,就像天鹅湖里面最后纵身一跃为爱情殒身的白天鹅,爱得热烈,不带有一丝遗憾。
      脖子很酸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宇的上下嘴唇在缓慢蠕动着,好像在对着上天说一些我不应该听到的悄悄话。我才发现,宇也有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对待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亲情也好,他总是在尽力地展示着他强大的足够被依靠的肩膀。而我们之间,也有了一些不愿意告诉对方的小秘密。
      耗子还是没有赶回家,在我回南京的前一天,叔叔阿姨特地来我的家里,在我的行李里塞了许多酱鸭,酱排骨,鱼干,牛肉干,厚重的羽绒服,加绒的皮鞋,藏在里面的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一叠钞票,要我帮忙带给忙到没空回家的在外面吃着苦头的儿子。
      临行之前我给耗子打电话,想让他火车站接我,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再打过去也已经变成了关机。阿姨说,他大概是很忙吧,这几天打过去都这样,南京的公司是不是管得很严,上班时间不能接电话。
      叔叔说,你糊涂了,他肯定是在开车,开车的时候怎么能接电话。
      对对对。阿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嗯嗯。我也连忙点头表示赞同。不管是不是忙碌,这也是到目前为止最无懈可击的一个解释。
      我于是又给宇打电话,我们约好了这次他不能丢下我自己提前回学校。他很早就到了我这里,帮我提行李,帮我拿车票,甚至是接替了我爸的驾驶位置。
      于是,我又被大庭广众地指责一番。
      你看看人家宇,高中毕业就考了驾照,你看看你自己,整天的好吃懒做。
      爸,女生学开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男朋友喝醉酒了开车接他回家,我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学开车干嘛。
      这句话可以一下子堵住我爸的嘴,他是最不喜欢我早恋的人,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三令五申,大学没毕业就不要想着恋爱,也许是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都受挫的缘故,他不希望我过早地就跳进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惜他说这支预防针打得太晚,在此之前我就已经狠狠地中了毒。
      火车上大多是拎着大包小包返工或者返校的人,跟回家的那次差不多,只不过回家的时候大家都是口袋里塞着钞票,脸上挂着笑容,手上拎着特产,一身轻装,返程时已经是塞满了各种土特产。本来已经狭小的车厢被塞得更加拥挤。
      宇的位置让给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阿姨,我拉他过来和我挤在同一个位置上。我不胖,宇很瘦,三个人挤着虽然不舒服可总比站着四五个小时要强。宇塞着耳机听音乐,我倒乐得自得其所,竖着耳朵听故事。夹杂着各种乡音,带着残余的欢乐和喜悦。我丝毫不腻歪地玩着猜测的游戏,猜他们的家乡,猜他们的家庭,猜只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不知何时,宇也偷偷地摘下一只耳机,睁着眼睛在听。他和我一样,都有着止不住的好奇。
      下了火车,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坐了地铁去到了耗子那里。胡同里还是一股经久不散的阴冷的味道,上次早上来这里还亲身体验了一下尿骚味。耗子的小屋被一把上了锈的大铜锁锁着。宇掏出手机打电话,始终是忙音。
      上次遇见的那个女人扭着头站在楼道上,抽着烟,依然踩着夏天的人字拖。看见我和宇,她也不惊讶,倒是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
      你们找李浩成是吧,那小子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上次看见他大半夜跑出去了就再也没看见。
      我们也没问,她就自顾自地回答。好像在告诉我们什么,好像又在告诉自己一点什么。
      我问宇,那我们还等吗?
      宇看看我,又看看天,等啊,手机又不接,万一出什么事呢。
      嗯。
      我重新扭过头,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宇一个人跑到巷子口去问人,我留下来照看行李。
      那女人站在楼道上抽完烟,耷拉着人字拖走到我面前。
      哎,你跟刚刚出去的那小子一对的是吧。
      我故意玩着手机不愿意理她。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穿着的女人只会出现在港剧里不正经的场所,所以我也下意识地把她归类了。
      我还以为你是李浩成的女朋友呢。上次看见有个大肚子的女人来找他,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就猜到了。
      大着肚子?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一贯的波澜不惊。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很大,棕色的眼神里藏着许多我们未曾探知过的过往。
      有些人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就是为了教会你一些什么,有些人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只是在你的生活里丢下一颗手榴弹,并且帮你拉开了手环,然后匆匆转身离开。宇回来看见我哭丧的脸。
      完了,耗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难怪他不愿意回家。
      你在说什么呢。宇也是同样的一脸吃惊样。你知道你刚才那句话的主谓宾是什么吗?这种话别乱说。
      我的主谓宾没搞错啊,难道是人家把耗子肚子搞大了。
      宇大大方方地赏给我一个爆栗,在这个焦头烂额的关头,还得照应着我这个脑残。
      你说耗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倒是说说,几个月了?
      几个月了?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该不会已经要生了吧。照这个时间推算,肯定是在老家那边留得种,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承认,你们男生都不是好东西。我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混沌,变成了后来的抱怨,指责。
      林姗,你早上是不是吃浆糊了,现在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被宇的一声呵斥吓住了。转过头正好看见耗子一脸的迷茫,参杂着大量的疲惫。他的白色棉服上,印出来一大块的血迹,盛开成一张血红的俄罗斯地图。
      宇感觉冲到他的面前,在确认他相安无事之后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哦?我手机没电了,一直没有地方充电。
      耗子走过来拎过东西,招呼我们进屋。顺手脱下棉大衣,扔在了床上。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由内而外地渗透着一股阴雨之后发霉的味道。可是今年的冬天阳光一直很好。
      我妈也真是的,我这边又没有冰箱,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接着套上阿姨给自己买的新大衣,一副沾沾自喜地样子。
      我和宇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耗子收拾。有太多的疑问堵在嗓子眼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头,疑惑和担忧占据了我们整个心情。
      叔叔阿姨还不是怕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嘛,而且知道你挣钱不容易,肯定不舍得花。
      耗子没有接下去,我倒是隐隐约约看见他红了的眼角被他乱七八糟的刘海遮挡着。
      生活其实就是讲故事的人说给听故事的人听的,想要演好这出戏,除了自己得是一个称职的演员,还得有一个愿意为你鼓掌为你捧腹的观众。如果想要这出戏更加曲折,则需要配备一个配戏的角色。
      听说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来找你,怎么,你在外面又种下了什么桃花啊。
      哦,什么桃花啊,你们都认识的,就是林安燃。
      怎么,你们还在纠缠不清啊,你还这么打算买一赠一白捡一个儿子啊?
      在我竭力想要表达出内心的疑惑时,宇在我面前抢先发问。有一段故事他们两都没有告诉我,耗子上一次跟我们在酒吧喝酒,中间匆匆忙忙跑出去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正是林安燃。那次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而她口中的所谓男朋友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马提出了分手。在我们家乡,未婚先孕是一件丢人的事,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学校老师,自然丢不起这个面子的。林安燃于是偷偷跑到了南京,一个人举目无亲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给耗子打了这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耗子心里其实还是生气的,一是生气她当时脚踏两条船的行为,另一个则是生气她这么不疼惜自己,遇上了一个错误的人。耗子冷漠地挂了电话回来继续喝酒,出了门却立马打了滴跑到她那里去。初恋对我们而言总是最特别最难忘的,对耗子而言,林安燃给予他的不仅仅是一份懵懵懂懂的爱情,更重要的是让他从此变得有了肩膀有了担当。当下,耗子便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给她,甚至是劝林安燃留下这个孩子。
      林安燃哭丧着脸说,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注定没有父亲的话,那也是对孩子的一个不公平。
      谁知道耗子当即拍拍胸膛说,我来当爹,我养。
      耗子一直照料着林安燃,努力地在学着做一个父亲的样子。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来找宇,说,干爹,给你干儿子资助点奶粉钱吧。那时候宇才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干儿子。
      情和债这两个字总是绑定在一起出现的,开始谈情往往也就开始欠债,结束了情债却还存在着。
      本来是看她一个女孩孤苦无依的我才想帮她一把,我根本没什么非分之想。现在的话,我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没有了。
      耗子突然低下头,眼神也变得黯淡缥缈,就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浑身上下抖落着不安和自责。我始终没有说话,对于这段感情,我一直以为我旁观者清,可是现在看来我还不够了解耗子,我不知道他对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用心到什么程度,有没有终点。
      耗子接着说,大年初一那天晚上,她来和我一起过年,我们一起去逛超市,结果,就在我去厕所的一瞬间,她就被撞倒了。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个人苦苦哀求着,可是身边的人都无动于衷。我看见鲜血从她的连衣裙里流出来,沾染了地面。她脸色苍白,孤独无助的眼神死死盯着我。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最终的样子。那时候鲜血染成了红旗的样子在我面前高高飘扬,而现在,化成鲜血的却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生命。我真是该死,当时为什么要走开呢。
      安燃在医院抢救了一夜,我就在医院陪了她这些天。醒过来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肚子,然后看着我,问我,孩子去哪里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个残忍的消息。她摸着自己的小腹,一直在反复地说,孩子,对不起,不是妈妈不想要你,妈妈是太爱你了,可是上帝说妈妈做了太多的错事,所以要带你离开,给我一点惩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林安燃,褪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表,穿着病号服,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就那么飘呀飘,飘呀飘,我努力地想要抓住她,可是她就在我的面前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耗子的身子慢慢蜷缩起来,把脑袋埋在手臂里,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他微弱的啜泣声。他似乎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个关于一辈子的故事。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早已经成长得有担当,有抱负,而他再也不会回到以前那个跟我一起嬉皮笑脸的样子了。我忍不住也蹲下去,把他拥进我的怀里,试图用我怀抱的温度来温暖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他。我想要爱他,就如妈妈爱我一样。
      这是连续阴雨天之后的一个晴朗的傍晚,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我的身上,让我的肌肤开始微微发热发烫。我们因为彼此的怀抱,身影也不再单薄,慢慢地开始变得充盈起来。
      我还是没忍住去看了林安燃,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尽管我也曾经咒骂过她,唾弃过她,甚至她现在的处境似乎都是和我当初的恶意有着联系。我进去的时候,她正面对着窗户发呆,隔着玻璃看着远处的风景。
      你来了。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带着些许的感动和情理之中,当然,我也说不清楚。
      花真好看,真的很像你林姗。
      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来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林姗,现在的你看我像是在看风景吗?是像在看笑话是吧。她一个人这么自说自话,我也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来开始。
      真的很羡慕你,有一个好的家庭,有一个好的学校,还有两个好朋友。而我,到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以前大家都羡慕我是校花,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好看。可是好看有什么用呢,好看只是拿来看笑话的。
      我把手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就在她身边缓缓坐下。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
      她喀哧一声咬下一口清脆的苹果。你这苹果可比耗子削得好看多了,他都削得缺一块少一块的,可还是很好吃。我啊,我也说不上,反正家里好像是回不去了,我实在没脸。等身体养好了看看能不能在这边找个工作。耗子说,他会帮我的。
      我说是,耗子就是蠢,就是善良,一个看见路边乞讨的就会慷慨地掏出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十块钱的人,他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可是,林安燃,你想过吗?耗子真的不介意过去的事情吗?你们还能像当初一样重新开始吗?如果不能,那么,耗子处于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来帮你。
      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话也不经过大脑就这么脱口而出,我也不敢低下头看林安燃的表情,我故意让自己铁石心肠起来就是想要为耗子抱不平,我怎么可能看着他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转眼间又跳进去。
      林姗,你恨我对吗?
      不,耗子都不恨你,我哪来的资格来恨你。我只是生气,生气你又平白无故来打扰耗子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可是林姗,凭什么耗子对你好你就是理所当然,他对我好你就觉得不应该,明明都是他的心甘情愿,你怎么能拿你自己的想法去妄加论断呢?这很不公平。
      我无力反驳,确实,我一直把耗子对我的好当做和家人一样的理所当然,不会刻意去感谢,而是大大方方地接受,我实在没有立场去批评别人。我和林安燃久别之后的第一次重逢就在我的无力反驳中不欢而散。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人怎么能够有能力去说服别人。
      但是,我也没有预测到我和耗子在那一天发生了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天我从林安燃的病房回去,坐在地铁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甚至开始罪恶地对耗子的好产生质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义务去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而我突然间觉得其实我和耗子的友情在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二月份的天气南京依旧格外地寒冷,耗子站在我的楼下,裹着大衣,抽着烟,路灯把他本来已经很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透露着我无法言语的寒意。我顿时间不敢走近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等他抬起头目光和我相对。我从他严峻的表情中看到了我未曾见过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第六感告诉我,耗子似乎在跟我生气。
      我心里也开始和他生气,气他的莫名其妙的生气,气他炯炯目光渗透出来的寒意,甚至气他都没有跑过来问我一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当然,不问的原因就是他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从耗子的身边匆匆走过,胳膊和他的胳膊相撞,有些硬生生地疼。耗子突然嘬了最后一口烟,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鞋儿,我们谈一谈吧。
      你要谈什么。我不知道林安燃跟你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在心里已经给我定罪了是吗?
      耗子闪烁的眼神突然间熄灭了一样,他低下头,看着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安燃今天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接过耗子的手机,短信不长,但是字字锐利。耗子,今天林姗来找过我,如果你嫌我烦可以跟我说,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会立马走开。可是她的话太伤人了,是不是要把我逼入死地才甘心。
      我猛然抬起头,对着耗子黯然无光的眼睛,竭力地想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到一丝表情变化,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心疼就好。
      你信我吗?你早就不信我了,是吗?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找我兴师问罪。是,我今天是找过她,找过她就是犯罪了吗?李浩成,你最好搞清楚,她能给你发这样的短信就证明她的动机不单纯。
      我一字一顿地对着耗子说出来,把自己的愤怒,不满,甚至是夹杂着些许报复的心理全都一股脑丢在了耗子面前。他看着我,手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个吃饱了打嗝的婴儿。我却脑子充血一把打开他的手臂,依旧是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林姗,你最好也搞清楚,宇他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跟你不喜欢吃胡萝卜一样,这是很难改变的事情,可你还不死犯贱地跟在他后面。我也犯贱,我们都是一类人。
      李浩成,不要把我和你归类在一起,我没有爱上一个脚踩几条船的人,我更没有喜欢一个发这种短信挑拨朋友感情的人。我对宇的感情光明磊落,他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我自己犯贱又怎么样,你还不是犯贱地对我好。
      耗子突然扬起他的右手,高高地停在半空中。男人生来性别上的优势就是他们可以在极度气愤的情况下动手,而女人只能挨着。
      怎么,为了那个女人你还想对我动手是吗?
      耗子的右手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干脆,响亮,可是却也是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心上。
      对,我怎么就这么犯贱对你好呢,明明你把我的好拿来倒贴给别的男人。
      耗子丢下这句话就仓皇地逃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北风中,站在寒意里,站在同样孤寂的灯光里。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的手指都没有力气抬起来去制止眼泪的流动,只能任由它们掉落。
      回到宿舍的时候子玄正坐在瑜伽垫上搔首弄姿,看见我哭得红肿的眼睛,身体机能没有跟得上脑速的运动,咯嘣的一声喊我过去扶她。等我好不容易把她的大腿掰下来的时候,她一个转身把我压倒在地上,大声喊出了正在浴室洗澡的方敏,和在客厅煲着长途电话粥的壬辰。
      他们把我团团围住,用一副柯南特有的表情看着我。老实交代,晚上谁欺负你了,姐妹们组团去给你报仇。
      我盯着子玄的眼睛一直不出声,直到他们左顾右盼实在受不了我的反常举动的时候,一巴掌轻轻拍在我的脸上。
      没什么,刚刚和耗子在楼下吵了一架,然后蹲在地上画了圈圈反省自己。
      反省什么,他说你什么了。林姗,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快急死我们了。
      反省,子玄,给我介绍男朋友吧。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那么多,随便一个赏赐给我好了。
      子玄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林小姗你是不是发高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尽说些糊涂话。我看你啊,还是赶紧去挂个急诊看看神经科比较好。
      方敏和壬辰也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似乎我放弃宇的可能性,跟朝鲜发射星际导弹是一样的概率。
      别不信啊,我算是想明白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应该在附近的树上多死死试试看。
      得了吧你,我不干这种缺德事啊,赶明儿你穿得白衣飘飘,站在图书馆底下搔首弄姿一番,保证有大量的苍蝇飞过来。
      去你的,我又不是裂了缝的蛋。小敏,别理他,明天起姐姐陪你起床跑步,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猎艳啊。
      我和方敏最终还是败给了暖和的被子和床,这时候唯一对我好,并且能够温暖我受伤的小心灵的也只有它了。
      三月份中旬,我代表院里参加了校内的辩论赛,我是四辩,不用做太多伤害脑细胞的事情,只要安安心心做好总结陈词就好。那段时间我和一帮小伙伴成天窝在图书馆里找资料,看书,写辩论稿,一门心思全泡在了这上面。这是我大学以来第一件证明自己存在的事情,呕心沥血地也要做好。我没有和宇联系,也没有和耗子联系。只是听说,宇和高仪走得很近,听说他们成双结对地出现在各种场合,听说宇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在校园里浪漫。我没有见过,没有花心思去证实,甚至刻意去避免不必要的相遇。
      可是你越要躲避的事情,就越会发生,你越不想遇见的人,就越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我碰见他们的时候,宇背着背包,推着自行车送高仪回宿舍,而高仪则是跟他走在一起,脸上盛开着无法掩藏的笑容。而此时的我,手上正拿着两个甜筒,呆呆地看着他们。
      宇走到我面前,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甜筒,伸过手就去接。从前三个人一起的时候,我们总会买三份,一个人付三个人的钱。后来,大学里只剩下我和宇,我就渐渐养成了买两支的习惯,同样的都是抹茶味。而刚刚,我又下意识地买了两支,正在苦恼着怎么处理的时候宇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和高仪一起。
      我甩过手躲过他的掠夺。不好意思,今天我突然想吃两支了。第二支半价,喜欢的话你可以带着高仪出学校门左转就有了。
      是吗,你半夜胃疼可不要给我打电话。
      放心,我是铁打的小强,死不了。
      我边走开边舔着我的甜筒,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而事实上,我的胃早就在高中的时候折腾得千疮百孔,自然经不住我的一番虐待,半夜果然发出了它对我深深地谴责。我裹在被子里,胃疼得出冷汗。想要给宇打电话,可又想起他临走之前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要打拨通耗子的号码,可是又怕他还在生气。无奈之下,我只能爬起来到卫生间猛灌热水,可是还是止不住地疼。我一脸病态地走到子玄面前,用力把她推醒。
      哎呀,林小姗,你半夜不睡觉吓我干嘛。
      我用手指着我半曲着的腰,子玄,我胃疼得厉害,把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吧。
      子玄赶忙从床上翻身下来,掏起手机就打电话。方敏和壬辰也爬起来,陪着我,照顾着我,直到我躺上了去鼓楼医院的救护车。方敏一直在用她的双手帮我搓热我冰冷的双手,她的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软软的,很舒服。
      我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朋友的意义,不是锦上添花的荣光,而是雪中送炭的温暖。我躺在病床上,疼痛折磨得我昏昏欲睡,生活中的事情开始像过电影一样从我脑海中闪过,那些日子的欢乐,吵架,流泪,在疾病和死亡面前都显得尤其地微不足道。
      医生诊断我为急性阑尾炎,并且要紧急手术。对于从小到大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连点滴都没有打过的人来说,一想到医生要在我的肚子上划开一刀,从里面拿点什么出来的时候,我就似乎看到了死神在向我招手。
      我忍着痛哀求医生,医生,吃药行不行,点滴行不行,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子啊,我才二十岁,大好的青春年华才刚刚开始。
      子玄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想什么呢,不就割个阑尾,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姐姐在这罩着你,哪来的牛魔鬼神敢靠近。
      方敏也在一边帮衬,是呀是呀,林姗,你打完麻醉睡一觉,然后就啥事都没有了,保证你醒过来又是活蹦乱跳的。
      这些话都是安慰我的话,我心里明白,可还是愿意去相信它。可是我却在那一刻后悔自己没有跟耗子和好,没有跟宇告白,连我银行卡里仅剩的两百块钱都没有安排好去向。我内心纠结地望着子玄,又转过头看看方敏,嘴巴里嘀咕着。子玄白了我一眼,拉着护士转过身去办手续,刷卡付钱。
      临近手术室的时候,子玄在我耳边说,林小姗,你现在是欠了债的人,给我好好地出来当牛做马地还钱,不然姐姐我一定搅得你人仰马翻。
      其实,我们都是一样,没有经历过疾病,没有经历过死亡,没有经历过离别,我们所拥有的现在,青春,放肆,阳光明媚,而那些事情被我们自己建筑的意识顽强地隔离在围墙之外。我们同样畏惧突如其来的不幸打破这原本的美好,但我们又暗自庆幸自己的年轻,即使是在心里默默祈祷,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我们都是智商上的猿猴,情商上的猪八戒。
      而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对于自己是如何被推进手术台,如何被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的医生肆意宰割的事情没有一点记忆。若不是早上起来看见自己肚皮上赫然醒目的伤疤,以及撕扯着的疼痛,我大概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所谓的手术不过是一场梦。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而我努力搜索记忆也想不出是否见过这双眼睛。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好奇地摇晃着脑袋看着我,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姐姐躺在这里。妈妈说,会有天使降临在我的身边,姐姐,你是天使吗?
      天使?恶魔还差不多。
      子玄和方敏正好在那一刻走了进来,方敏把小女孩从我的病床上抱了下来,放在自己的怀里逗她,挠痒。
      子玄说,这个小女孩叫小兰,先天性白血病,小小年纪就要承受着病魔的折磨。
      我这时候才看见小兰头上西瓜色的毛线帽,遮挡住她掉光头发的脑袋,和掩藏不住的病态。
      医生说血亲的骨髓移植容易匹配,家里思前想后就决定再要个小孩,她妈妈怀孕了,所以就很少来医院。
      我盯着子玄,她的脸上有着我未曾见过的伤感。我后悔曾经说过子玄铁石心肠,那只不过是我主观臆断的想法罢了。我开始同情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同情她的处境,害怕她会坚持不住,害怕生下来的小孩检测不匹配怎么办。可是我又无能为力。
      子玄大概是看穿了我此时的脆弱,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没事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守护天使,而天使,是会飞的。
      方敏问我,你怎么样。
      我说没事。
      子玄说我打电话给韩宇了,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不知道李浩成的电话,所以没有打。
      方敏已经接过话,我给他打了,他下班过来。
      子玄疑惑地问方敏,小敏,你哪来他的电话号码的?
      方敏突然低下头,就,就上次吃饭他给我们的呀,你忘了啊。
      呵呵,是吗?
      说实话,对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的记忆,只是尴尬地想着一会该怎么面对宇,面对耗子。
      宇是翘了课过来的,同行的还有同样风尘仆仆的苏元。他一进门就拿起我手上的苹果开始啃,边啃边说,林姗,你不必对我感激涕零的,我知道我很暖男。
      是啦是啦,你还不是找个借口逃课,顺便来领导下村走访一下。
      靠,林姗,事实你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吧。
      宇始终没有说话,好像是坐在一旁生闷气。我执着地跟每一个人答话,就是不愿开口和他说话。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子玄,费用是你付的吗?我还给你好了。
      不仅仅是我,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宇。苏元首先叫唤出来,韩宇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还钱的,男朋友,还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
      朋友?那廖子玄也是朋友,她帮忙垫付医药费也是正常的,怎么也轮不到你来说话啊。子玄啊,冤有头债有主,咱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这笔钱。
      子玄又一巴掌拍向苏元,他们两不清不楚都这么多年了,我何必跟钱过不去。我先接受了,剩下的你们家里的事你们内部解决。
      方敏指着宇哈哈大笑,我觉得子玄的话很有道理啊,韩宇,你脸红什么?
      哪有脸红,我是刚刚跑过来,热的。
      热的?你刚刚怎么没有脸红,一谈到家庭问题就开始脸红?
      我反射弧比较长不行吗?
      说实话,连我都开始觉得宇害羞得脸红,可是又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解释这个脸红的事实。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韩宇,倒觉得几分可爱,几分傲娇,于是也忍不住捂在被子里咯咯地笑。
      耗子是在他们走之后过来的,我特意把宇留下来,并把我和耗子吵架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是自然过滤了关于他的部分。宇说,耗子也是气急了,你呀有时候不要这么得理不饶人。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在心里默默承认了我的鲁莽野蛮。耗子说得对,我和他都属于一类人,一旦爱上了就很难轻易放下,而我花了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又怎么会去要求耗子做到,明明我应该是最理解他的人,现在却对他误解最大。
      耗子进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保温桶,看见我的时候右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憨憨地笑。
      鞋儿,你是不是被我气坏的呀,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置气了。你在学校也没什么可以补身体的,我拜托公司阿姨帮你炖的,他们说以形补形,所以,我买了猪肚,猪肺,猪腰子,猪肝,猪肠,还有猪血,你看着吃点。
      我和宇噗嗤一声笑开来。
      耗子,林姗是割了阑尾,说什么以形补形,你买这些干什么?
      耗子又继续挠着后脑勺,人家没有阑尾卖呀,我也不知道阑尾在身体的哪个位置,反正都在肚子里,这些都是肚子里的,不一样补吗?
      我实在是对耗子的智商不抱有任何希望,从小到大,不论是他的心肝脾肺肾哪个器官出了问题,他都统一说自己肚子疼。对着父母,老师,甚至是医生都是一样的说辞,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不会去问他了。而他现在的行为简直跟当初如出一辙。
      我还是妥协,拿着汤匙开始慢慢吃,毕竟这是耗子掏心掏肺的心血。对于那个引发我们争端的事情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
      我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再走出去校内的辩论赛已经结束,我最终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倒是方敏一直在我耳边炫耀宇在赛场上的英姿飒爽,着实让我后悔了很久,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赌气吃下两支甜筒。
      耗子在中途回了一趟家,早上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又回来,仅仅停留了一天。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几个姐妹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去到鸡鸣寺看樱花,去到梅花山看梅花,去到紫金山登山,去到栖霞寺求佛,去找好吃的鸭血粉丝汤,去排队找甜蜜的糖炒栗子。我完全已经抛弃了一个人的生活,不愿意再去一个人埋在宿舍里看脑残肥皂剧,写脑残青春疼痛系列的小说,而我的小说,那个关于我和宇,关于我们十年的故事,一直停留在六万八千字的段落。我没办法写完,因为我们的故事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始,怎么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我拒绝所有不完美的结局。
      这段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件很完美的事情,我们的狼哥正式恋爱了,和他喜欢的来自大草原的女孩。我羡慕他们,同时也带着最真挚的情感祝福他们。
      大一结束之后,我选择在社团里留任,做了一个部门的小小部长,开始拿着鸡毛当令箭。而那年暑假,宇受到学院老师的赏识,留在学校里做项目。我也没有回家,和方敏一起跑到山西当起了我们自以为是的小老师。
      来到南京之前,我未见过山,甚至是未见过土丘。来到山西,见到这群小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生活。山区的生活过得比想象中的要简单,没有信号,所以不需要手机。没有课的时候我和方敏就在附近闲逛,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就是一个上午。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趁着车下山,在山下的一家小型宾馆里开一间房洗澡,然后饱餐一顿。我们舍弃了化妆品,舍弃了好看的裙子,一个星期一次澡,半夜醒来的时候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就开始嫌弃自己。
      和我们一同过来支教的还有其他的学校的学生,大家也都保持着顾不干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没有过多的交流,偶尔只是面对面尴尬的笑。
      学校偶尔会举行小型的篮球比赛,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城里来的男孩子借着这个机会来炫耀自己的优越生活而已。每到比赛的时候方敏就会拉着我往篮球场跑,然后兴致勃勃在下面加油起哄。我以为方敏是看上了上次校际活动时在后面拉了她一把的男生,要知道女生总是对这种英雄救美的传统情节百试不爽。
      一来二去,我才发现原来吸引着方敏眼光的并不是那个善于打篮球的男孩,而是后面矮矮瘦瘦,连运球都很吃力的男孩,而他才十岁。我嘲笑方敏是不是老牛吃嫩草,她冲着我白一眼。说,那个男孩子是我班上的学校,平时在班上很少说话,其他孩子在一起闹的时候他就躲在角落里整理书包。我很好奇,跑过去看见他书包里有一本灌篮高手的漫画,而那本漫画是父亲外出打工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礼物,他视若珍宝,所以格外珍惜。慢慢地我才发现他很喜欢篮球,可惜个子不高,而且只有一个破烂的篮球。
      一定是那个孩子对于梦想的执着追求触动了方敏内心的柔软,就像她当初对我说,林姗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一直追着韩宇跑,不管他是否接受,一直追着跑。我说,原来你是因为我笨才喜欢我的呀,原来笨也是一种潜在的筹码。方敏敲着我的头,笨,明明是你一直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一直在努力。
      那段话被我用笔写下来,藏在我当时手上的那本书里,然后又把它偷偷塞回了图书馆的藏书架。我们都希望不管以后谁拿到这本书,翻到书里的书签,都能给他勇气。
      方敏一直是给别人勇气的人,虽然自己是自卑的,可是她愿意毫无保留地把勇气都送给别人。就像现在,站在篮球场边上大声加油的样子,那么美好。
      篮球比赛结束之后,她伸出手臂死死抱住那个为进了一球而暗自高兴的小男孩。我冲着从赛场上走下来的那个男生一笑,刚刚谢谢你,满足了一个男孩子的心愿。
      男生把身上的球衣脱下来甩在肩膀上,转过头看着方敏,她叫得那么大声,我怕下场之后被别人砸死。我明显看见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语气带着些许的心疼和甜蜜。
      我们都默契地笑了笑,他便匆匆走开了,似乎是刻意掩藏什么,我看过去正好对上方敏带着笑意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举办篝火晚会,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欢笑。汗水撒过之后的烟火总是格外地绚烂。大家把土豆,地瓜,和玉米丢进火里烤,有人唱歌,有人热舞,有人弹吉他,不亦乐乎。我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开始想念不在身边的人,在天空中用星星拼凑他们熟悉的脸庞。隔着夜空和天幕在猜测银河系另一边的世界,是不是也像我们这边安静和谐。
      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思念。突然有人坐到了中央,开始慢慢地演奏林俊杰的《记得》。那是宇最喜欢的一首。
      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
      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伤口
      过了太久没人记得
      当初那些温柔
      我和你手牵手
      说要一起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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