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行

　　白术低头思考了一会，语气认真：“这位谢三公子倒真是不简单，他话不多，对咱们谷中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奇，我透露一些给他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上午带他在湖边转了一小会，下午回院中之后就再也没出门，我实在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白衣少年已经飞快地吃完了饭，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白术悠悠地说道：“谢太傅虽掌握太常寺与太府寺，终究不如别人掌握了军权，事发突然，连准备也来不及，落得如此下场，可这老爷子也是多少年的老狐狸了，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他放弃了素有才名的长孙谢安煦，保下了病歪歪的幼孙，你真以为他仅仅是为了给谢家留个后？这么个担负重任的人，要是连你都能随随便便看透，那谢家也倒得不冤。”
　　白术对于这种略带鄙视自己的说法很是幽怨，默默地看了一眼又歪在榻上的白衣少年，说道：“谢三公子有时候与老板还真有些相似，都不像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白衣少年撇了白术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如直接说你老板我是个披着年轻壳子的老妖怪好了，他虽因病不常出现在人前，不过教养可是一点都没放松过，而且是谢老爷子亲自教导的，论心思深沉不仅同龄人没法比，你比他大了这好几岁，他若存心，你照样也栽在他手里。”
　　站在一侧的黄莲捂着嘴巴嗤嗤地笑了起来，白术一脸苦笑看向性格恶劣的少年道：“老板，你能不能别老拿我打比方。”还有，就算谢公子是自小被教导，那宽厚和善的老谷主是怎么养出这么无耻阴险的徒弟的，当真是千古一大谜题。当然这后一句白术只敢默默腹诽。
　　白衣少年这次没有再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直直地看着榻上的矮桌上燃烧着的烛台出了一会神，突然转头，晶亮得眸子盯住白术问道：“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可愿意？”白术浑身震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沉默了几分钟，缓缓伸手抱拳，恭敬地对着白衣少年拜了下去，声音低沉：“白术听凭老板吩咐。”
　　白衣少年看着白术因为弯腰低头而垂下的紫色发带在脸颊边轻轻摇晃，眯了眯眼，又恢复了刚刚懒散的模样，左手撑在矮桌上支着脑袋，右手撩拨着烛台上的火苗，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男大不中留啊，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嫌弃我来着，没指望你哭着喊着抱着我大腿不放，至少也多考虑几天吧，你才跟了人家一天，就看上他了，老板我心都被伤透了。”
　　黄莲本来看老板使坏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这番话不禁睁大了眼睛，一脸迷惑地来回看白术和白衣少年，白术黑了脸，直起身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的，老板，我……”白衣少年摆了摆手，看向白术的目光再次变得专注，“白术，曾经他信他，谢老爷子信他，我也觉得他可以，以后若我……”白衣少年突然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看在我们帮他这忙的份上，想必这杏林谷总会安全无虞的，而且有了他，那件事情做起来也要方便一些。”
　　白术皱着眉没有回话，黄莲虽疑惑却也没有开口问，房内一时有些安静，只有白衣少年的右手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的笃笃声，少年突然笑了一声，说道：“罢了，既然要表现诚意嘛，就表现得彻底一些，叫监视的人都撤了吧，天天看着别人出恭洗澡的，黄柏带的这波人口味的确别致。”
　　白术嘴角有些抽搐，在这位老板身边，真是没有办法让正常的情绪持续超过三分钟。少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白术，你去吧，小莲儿过来给我递递东西，我还有些地方没处理完。”说罢，便向着隔间那张紫檀木的大床走去，隔着垂下的纱帐影影绰绰看到床上似乎有一个人影。
　　白术走出房门，穿过桃林，飞身略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在山脚站定，回身望着山腰隐隐透出的昏黄色的灯光，目光沉沉，之所以能这么快接受那个提议，不是嫌弃，更不是想要离开老板，而是，这么重的担子不应该一个人背，之前是这杏林谷，之后还有一个更大更沉重的包袱，希望这充满坎坷和荆棘的路上能有人来分担。
　　谢安昭第二日再次见到白术时，敏锐地感觉到白术有了些变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少了些试探，多了些恭谨，谢安昭不动声色，安静地跟着白术走在通往外谷的林间小路上，四周不时能听到零星的蝉鸣和鸟叫，似是很安静，可他知道在这安静下实则凶险异常，暗流汹涌，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会触发机关，白术在前面带路不忘解释道：“谢公子跟好我的脚步，这路两旁种的树叫见血封喉，正如其名，树的汁液只要沾到血，立时就能让人毙命，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谢安昭歪过头看了一眼这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树木，用心感受了一下周围，为了锻炼身体他功夫也算小有所成，可除了风偶尔吹过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若不是昨日白术说这里有七星剑阵，根本看不出还有人守卫的样子，可见护卫内功之精深，谢安昭心底里的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愈加清晰起来。
　　出了谷口，谢安昭本以为是山路，没想到却是豁然开朗，眼前还是一片山谷，他们所占的地方反而可以俯视整个杏林外谷，相比内谷绕湖而建，杏林外谷的规模要大得多，面积相当于几十个内谷，看得出经过了细致的规划，一条河横贯其中，河左是分布在矮山上高低错落却又自成体系的一排排的屋舍，谢安昭粗略估计，竟有上百户人家。河右是大片的田地，却只有少部分种的是粮食，大部分都是药材，还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建筑群，隐约可以看到忙忙碌碌的人影在其中穿梭，有阵阵的烟雾升腾而起，整个外谷弥漫着一股药香。沿着河流延伸出去在外谷的最外围有几十间挂着许多白布的小院子聚在一起。
　　谢安昭抬头眺望着周围隐在云中的层层山峦，目光幽静而深远，身旁的白术兴致勃勃地解说：“咱们杏林外谷中一共有一百七十二户，全是在这一二十年间避饥荒或遇疾病瘟疫过来求医问药的人家，背井离乡，拖家带口，老谷主和老板收留他们在这里，种药制药，这药田可不止眼前这一点，不同的药材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下，看这周围的山，上面可隐藏了不少的药田，看到那个冒着烟的地方了吧，那是咱们杏林谷的制药基地，哦，这制药基地啊就是炮制药材的地方，是老板取的名字，还有最外头那些个院子，叫医院，那是为来谷中求医的病人提供的治病场所。”
　　谢安昭点点头，表情颇为赞叹：“公子当真聪慧过人。”他几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那日那个风姿卓然的白衣少年，他有一个疑惑需要亲自向他本人问明。
　　这二人并未下到外谷之中，只是在看到了外谷全貌后就返回了内谷，谢安昭以为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那个少年，然而在第一次见面后，接连五天都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的影子。
　　就在谢安昭醒来的第五天夜里，在幽静的内谷中，他听到了一阵笛声，那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调悠扬哀伤，有一种说不清的深切的情绪弥漫其中，谢安昭循着曲声走到内谷的湖边，看到夜色中的黄葛树下白衣少年长身玉立，衣服上银色的花纹在月光下光华流转，一根通体翠绿的碧玉长笛横在唇边，这曲正是出自他手。
　　察觉到有人到来，白衣少年回身看到了谢安昭，秀眉一挑，伸手做出邀请谢安昭到树下石凳上落座的姿势，“谢公子，抱歉，这几天实在是怠慢了，因为遇到了一个有点麻烦的病人，一直到现在才得了闲。”
　　谢安昭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施礼后坐下，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发现这个白衣少年比上一次竟憔悴了许多，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神划过，不动声色的说道：“是安昭孤陋寡闻，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笛声，循声而来，打扰了公子的雅兴。公子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公子不嫌弃安昭叨扰，安昭已然感激不尽了。”
　　白衣少年走到躺椅旁，舒服地躺在了椅子上，把玩着手上的玉笛说道：“这首曲子嘛，叫‘天空之城’，谢公子没听过并不奇怪，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寥寥几人听过我吹这曲子。”他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深思和怀念，不过一闪即逝，“倒是谢公子胸口上的创口，明天就可以拆线了，很快，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地痊愈了。”
　　谢安昭拱了一下手说道：“安昭再次谢过，此生无以为报，不知公子可有什么需要安昭的地方，或者说，”谢安昭抬眼直视着躺椅上慵懒的白衣少年，目光灼灼，“我应该称呼您为长宜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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