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花开

　　樨香院的拒霜已呈深红色，满园的月桂也开始吐蕊，云初随母亲住进徐府西花园已经大半年。他不是没有想过另寻人置办一处宅子，可是母亲的病日渐沉重，是禁不起再折腾了，徐叔叔更是不肯同意。这让云初有些后悔，父亲三七后，他不该遣散那些奴仆的；现在衡姨要照顾母亲，须臾不能离，而唯一留下的老管家练伯也让他遣去金匮，好打理父亲留下的那些田产地租。所有的事都要麻烦徐府的人去办，即使云初想瞒着徐叔叔另做打算也不成了。
　　九月初二清早，子彦拜见过祖父并父母亲，便径直来了栖云轩。沿着小径穿过园南那片郁郁的湘妃竹，他不免好奇云初是选择了栖云轩，还是选择了这片竹林……长姐出阁以后，这片竹深处便很少来了。记忆中，竹间总会散着沉沉的苏合香，伴着时缓时急的琴声，或是棋子落入石坪的清脆声响……而如今，随着秋风扑入鼻翼的则是似有若无的药香。云初住进栖云轩后，便将一间偏厅改成了药庐。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云初为施伯母诊脉、煎药时的震惊，他终于了解父亲怎会那样看待云初了！
　　忽然，一丝低婉的乐声从栖云轩中传出，让子彦怔住了，只觉着那箫声伴着风过竹叶簌簌作响。窗前，云初低着头，他一身素白，头上绾髻的白色丝络滑落耳边，箫管斜斜垂成一个柔和的侧影。
　　三叠曲罢，云初搁下手中的紫竹箫，透过纱窗意外地看到子彦站在竹间傻傻地盯着自己。云初侧头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窘意，也唤回了神游的子彦。
　　“原来你还会箫，怎么这许久从未听你提起？”子彦自嘲地笑笑，太失态了，怎么会觉得云初像姐姐呢！
　　“一点皮毛而已……好些年不碰，都生疏了。”云初起身将箫放进桌边的匣子里，“刚给母亲请过脉回来找医书，结果就从箱子里翻出这个来，才想起试试的。”
　　子彦走过去，拈起那管箫细细打量：“我不太懂这个的，不过，听来是你谦虚了……刚刚那是什么曲子，好像从来没听过呢！”
　　“《戚氏》，柳耆卿自创的一曲长调。”
　　接过云初递来的茶，子彦呷了一口，一脸的心满意足。他眯着眼道：“知道我为什么每天一散学就来你这儿么？……好茶啊！”
　　“什么好茶，你喝得出来哪……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才特地给你沏的。”云初撇撇嘴，眉眼里却尽是笑意。说罢，转身进了书房。
　　子彦捧着茶盏追过去。“你也忒小瞧人了！我最爱的罗介我都品不出来，我不枉为人了！……我知道你偏爱阳羡，总嫌顾渚紫笋太醇了……云初最好啦，最疼为兄了！”
　　“去，别拿你哄你娘和姨娘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云初拍掉子彦黏过来的魔爪，顺道瞪他一眼。
　　“哈，又脸红了不是！”
　　“哪有……你都十六了，怎么还这样！？”
　　“为兄不过虚长一岁罢了！贤弟的教诲，为兄我在此不谦领受了！”子彦说完，一本正经地拱手长揖下去。
　　云初侧了身子让开去，笑骂道：“倚老卖小的家伙！……喏……”
　　子彦接过那锦盒，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五方墨锭，竟然都不同色，却个个光质细密，色泽墨润，四面皆描以云纹，不禁赞道：“好东西哪！”
　　“这是我在歙州时得的廷圭墨，一直没舍得用。今天是我第一次给你庆生，你喜欢就好。”
　　“喜欢，当然喜欢。谢谢你，云初！”子彦上前一步，拥住了云初。云初身子一僵，子彦却已放手，一步转到书案后，兴奋地道：“现在就试试。廷圭墨，配你的龙尾石砚再好不过了。”说罢，他摊开案边的澄心堂纸，并没有发现云初笑中那一丝不自然。
　　“嗨……”云初微叹一声，自水盂中取水注入砚台，拈起锦盒里褚红的那一方。将墨锭置于砚面的水中轻轻旋磨，待墨锭被水软化后再逐渐加力，不多时便有淡淡的松香逸出。
　　子彦又有点失神，曾几何时，姐姐也是这样，嘴角噙笑、低头默默地研墨。姐姐最爱那一身素白的裙衫了，白色的比甲，白色的月华裙，只裙脚有一线浅青的云纹。新墨初研，棱角分明最伤砚面，所以总要等墨锭泡软后才能细磨……
　　“想什么呢？”
　　“呵，想起姐姐……她没出嫁时，每年这时候都是她陪着我的。”子彦说着，转向书案，提笔掭足墨。好墨，落纸如漆，凝而不胶！
　　姐姐……除了早已嫁人的徐韫，子彦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但都是姨娘所生，虽然徐叔叔并没有正庶之见，到底子彦与他们并不亲厚。想来，他自小亲近的也只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吧。反倒是自己这个异姓金兰，能让子彦毫无芥蒂地交心。原本，自己也是孤单惯了，向来与人保持距离。也许真是上天注定的缘份吧，几个月来，子彦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云初的生命！
　　一盏茶的功夫，子彦搁下手中的笔，另在笔格上拣了一支小羊毫，掭墨后搁笔凝想一下，重又起笔在纸的右上角细细地添了两行字，最后封印。抬头冲云初一笑：“怎样？”
　　只见纸上画的是一幅泼墨山水，只画卷下方的江边有一座楼阁矗立在夕阳下，画角两行端正的台阁体，一看便是十数年的功底，字字清隽飘逸，又不乏遒劲。底下并无落款，只钤上“瞻源小主”的印记。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画的是咸阳城头？”
　　“哪来那么多究根溯源？是胜棋楼，太祖皇帝赐给高祖爷爷的，就在莫愁湖边，哪天有空带你去看看……”子彦无奈地说，“你来这么些日子，总闷在家里，也不让我陪你出去走走！”
　　云初摇摇头只盯着画卷看。
　　“喜欢么？我一直认为自己画得不错哎……待会让下人拿出去裱一下，你就挂在书房可好？这栖云轩里空荡荡的。什么装饰都没有，教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徐家慢待你呢……怎样？”
　　云初抬头，看着子彦边自傲边又有心疼的模样，满腹的谢意也说不出口了，只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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