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界这头等你

　　飞石流沙，沉沉以终

　　之后没多久，芦苇的爸爸就来学校澄清了整件事情，把芦苇的罪责全部洗掉，一口咬定江鸳死于病情恶化。逝者已逝，这一点，芦苇她爸爸比谁都清楚。那一晚凉亭的哭声，只是狂风骤雨来时带来的幻听，我们还是以前的我们，芦苇还是以前的芦苇。至少看起来是，这就够了。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的芦苇，一如往常一样和老师顶嘴，常常翘课只为出去吃一顿麻辣烫，不交作业更是常事，不过现在的她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画画。在这之前，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芦苇的画技那么好，所以一开始知道她被分到我们艺术班的时候还大吃一惊，现在看来，即使她什么都不学，她的作品依然能成为班上最精彩的作品。芦苇总是最后一个回到寝室，她喜欢在黑暗的地方发呆，然后在极其明亮的地方画出她刚刚的思绪，每一幅画的颜色都极致的温暖，但每一个景和每一个人又都是极致的悲伤。就像她的心里充满阳光，却也掩不住她眼里溢出的悲伤。
　　艺考前一个月，芦苇的画被班主任推荐到了省上，代表全省参加全国的艺术大赛。比赛在北京举行。与此同时，学校组织绘画精英队前往野外写生训练，目的地是银苍沟。我和七七没入选，倒是叶子被选上了精英组。我和七七连夜给叶子查好了银苍沟的旅游攻略，天气和要准备的东西，比自己出行还兴奋。
　　五月的北京，春色迟迟不肯露面，躲在漫长的寒气里，拥抱着整个北京。然而五月的银苍沟，漫山的森林，山间清流小溪，农家客栈傍水而立，春蝉已经亮了嗓，被溪水打磨得光亮的鹅卵石，每一颗都是珍品。向往这个地方的，不只我和七七，还有芦苇。那天回到寝室，芦苇看着我们忙东忙西查找资料，怔怔的说：”以前每一年夏天，爸爸妈妈都会带我去那里避暑，我们总会住在最靠近山脚下的那一间客栈，客栈不大，却有好大一片树林。我三岁那年，和姐姐第一次去那里，早上天刚刚亮，雾还没有散去，我和姐姐偷偷起来去后面树林捕蝉，蝉躲得太高，我们够不着，然后我就说 ’姐，你在底下接住我，我爬上去给你抓一只大的’，然后她答应了。我就差一点点就网住那只蝉了，可是它突然朝我飞来，翅膀扑闪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两眼一黑就从树上掉了下来。江鸳是真傻，还真的在底下接住我，结果我睁开眼，看到我就趴在江鸳身上，她喘着粗气，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我，我去拉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想要自己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我马上找来爸妈，把她送回了医院，从那以后，每一年我和爸妈都去银苍沟，她却再也没有去过。”
　　叶子把手里的柠檬水端给芦苇，顺带给她捎了一张纸巾。
　　“我长这么大，那是唯一一次和她一起出游。在她永远闭上眼睛之前，她抓着我的手，她说 ‘芦苇，芦苇，我好想再陪你去捉蝉，我好想陪你一起去爬树，我们一起摔倒，一起尖叫，我好想，再去看看那个伴着你成长的地方，芦苇，姐姐错过你太多的美好了…’ ”
　　芦苇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电脑上山涧伴着绿林的照片，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可能她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个时候的她美得一塌糊涂。我想起芦苇说过，江鸳走之前，虽然在发抖，但始终在微笑，她说她相信江鸳最后的时光里，是解脱的，是幸福的。
　　我们看着芦苇，芦苇看着窗外。叶子突然起身，从书包里翻找出那张精英队的信息报备表，一把塞进芦苇手里。
　　“江芦苇小姐，恭喜你顺利进入精英队，下周一将跟随带队老师及全队队员，深入银苍沟，用画笔和画布，记录下你心里最珍贵的记忆，和最遥远的愿望。”
　　叶子以身体不适不宜出行为由，把位子留给了芦苇。星期一升旗仪式过后，我和叶子去校门送芦苇，她小心翼翼抱着画板和画笔，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的靠窗的位置，紧紧咬着嘴唇，和我们挥手说拜拜。那是唯一一次，我们见到紧张的芦苇。她从来都淡定的不像一个人，像一座大理石雕塑，冰冷的、栩栩如生的永恒。然而这次的旅程竟然让我们发现了另一个芦苇，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芦苇，却也是这世上最后的芦苇。主持完升旗仪式的七七从操场一路狂奔到校门，却只能看见芦苇坐的那辆大巴缓缓驶出我们的视线。七七气得直跳脚：“小丫头片子，竟然敢不等你姑奶奶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和叶子一听，默契的一巴掌拍七七脑门上，“胡说什么！”
　　五月的太阳是最温暖的，却也是最残酷的，照着校门那条绿荫大道，照着渐渐离去的大巴车，大巴车上三十八个灵魂，如果回头，那便是最后一眼留恋。
　　五月十二日早上九点，收到来自的芦苇的彩信，打开一看，是一只树上的蝉，敛着翅膀不动声色。下课时给芦苇打电话，她说“叶子，你没来真是可惜了，我告诉你，等我回去给你看照片，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子笑着打趣说“好啊，我就等着你回来眼红我！”
　　这一次的等，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等。就像当初，我们三个人偷偷点着蜡烛，等翻墙出去的芦苇，可是直到我们睡着她也没回来。就像当初在宿管主任办公室外等受罚的芦苇，可是直到天亮她也没出现。就像当初知道了一切真相，我们选择沉默等待芦苇自己告诉我们，可是直到一切再也瞒不住，她也没有开口。芦苇给我们的每一次等待，都没有结局，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午休结束，两点一刻，同学们渐渐到齐，摆好书本等着老师上课，上课铃响的前两分钟，所有故事结束的钟声响起。碎石满地，狂沙颤颤，天降下了大幕，地拉开了悬岩。那是飞石流沙的熔炉，也是沉沉以终的深渊。
　　聚集到操场上的全校师生，沉默的只剩下哭泣和颤抖。碎落一地的玻璃，和教学楼墙体上狰狞的裂痕，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低年级的同学，瘫痪的交通和通讯，无一不传来绝望和死亡的气息。老师四处奔走清点有没有失踪的同学，我们拿着手机寻找信号的来源，一遍一遍拨着家人和芦苇的电话，却没有一个能被接通。一批一批的家长奔赴学校，接走他们的孩子，有的还穿着拖鞋，有的还挂着泪痕。绝大多数人家里当时都是一片狼藉，咧开大口的天花板，摔得粉碎的花瓶，花枝被强烈的冲击力砸到地上，花瓣散落一地，成了凄中之美，成了奠里犹念。
　　同学们零零散散都走得差不多了，手机信号还没恢复，我联系不上在外地工作的爸妈，七七爸爸把我们接到一处空旷的广场上暂住着，一个小小的应急避难广场塞了几千人，大家都拼命的往中心挤，尽量远离高楼。消防人员在分配物资，大大的电视屏幕上播着紧急通知寻找医护人员和志愿者。
　　我和七七还有叶子挤在靠近防灾棚的喷泉边，叶子踡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一秒都不肯移开视线，七七四处奔波为我们拿来了被子和防雨棚，然后和我们一起坐在那里，看着这些混乱、恐慌和无助的小小的人类。
　　天很快就黑了，附近的大人帮我们拿来了一些吃的，超市已经满足不了大家的哄抢，整个社会就像崩溃一样，一点一点成了孤岛。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寂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了光，是芦苇的电话！我赶忙接通，是熟悉的芦苇的声音，但是却是难得的颤抖的声音。
　　“独一…独一你能听见吗？独一…我…他们...中午他们进山了，我没跟去，我现在跟着客栈的人一起往外跑，听人说，两座山合上了，山里的人都没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明明我们都很安静的在听，可是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整整三十七个活生生的人啊，走之前大家还一起拍照呢，一起笑着上的大巴，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芦苇，芦苇你听我说，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你现在赶快跑，跟着人群赶快跑，不要去山脚，往外跑跑到马路上，你会没事的，赶快跑！”
　　那边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我们听见了尖叫声，和混乱的碰撞声，七七一把把电话夺过去，大声喊着芦苇的名字，又沉寂了好一会儿，我们以为是信号不好，正准备挂掉电话，芦苇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只是这次，没有颤抖，而且没有温度没有灵魂。
　　“七七，唯一剩下的山路就在一分钟以前被山石阻断了，就在我前面50米的两个人，他们直接就被压在石头下了…跑….我该往哪儿跑…”
　　正说着，大屏幕突然开始播报这次地震的新闻，震中在汶川。听见汶川两个字，叶子一下站起来，拼命挤到屏幕前，我和七七也只有跟过去。
　　叶子是孤儿，从小在汶川县城一个福利院长大，院长很喜欢她，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她长大后，院长想方设法把她从小县城送来了大城市读书，再过一个月叶子就毕业了，院长说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叶子从很早开始就在期待了。
　　新闻图片里大片大片的废墟，像是一个荒废了几百年的荒城，更像是了无生机的鬼城，8.0级地震之后的汶川，现在成了主持人话中些许的哽咽，成了前线记者眼里强忍的泪水，成了我们这些旁观者心中无限的同情。画面扫过一个变形的摩天轮，和断为两截的大广告牌，那是叶子从小生活的地方。七七冲过去还没扶住叶子，叶子就瘫坐在了地上。
　　电话里，芦苇的声音还在继续。“喂…喂…独一…七七…你们能听见吗？我要和当地人一起去找路了，有什么情况我会再联系你们...喂…你们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都不说话，不要吓我….”
　　“芦苇，你不要看新闻，不要听广播，不要相信其他人说的，没事的，都没事的，你一定要回来。”
　　我的话刚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芦苇是否有听见我说的，但至少目前，芦苇还没事。我收起电话，过去和七七一起把叶子扶回了喷泉旁边，叶子刚坐下，便开始痛哭，哭到没了声音，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流，流成一条小河，归家的心是舟，载着叶子所有的守望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我和七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边陪着叶子，一边尝试给家人打电话，同时也满心牵挂着被困在群山之中的芦苇。
　　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人到了绝望的边缘，心已经裂成了碎片，不流泪是痛，流泪是更痛。
　　一直到深夜，凌晨三点，所有人都睡着了，消防队员轮流巡视守护着这里的人，叶子终于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芦苇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我抱着叶子想要让她暖和一点，七七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同样是安静的，我们唤了好几遍芦苇的名字，那边才终于有了一点声音。然而那个声音，直到今天我想起还是会背脊发凉。芦苇在哭。
　　七七突然紧张起来，“芦苇，你在哪里？”
　　“是七七吗…你还好吧…独一在你身边吗？叶子也在吧...你们都没事吧…”
　　“芦苇，你到底在哪里，你现在怎么样？”
　　“我打了好久的电话，终于接通了，你们还好，我就安心了。听着你们的声音，就像你们在身边一样…答应我，不要看新闻，我不看，你们也不许看，不要听报道，你们要好好的…”
　　我的心深深的沉了下去，抬头看向一直播放着最新消息的大屏幕，字幕显示，银苍沟已经不复存在，所有进去和出来的路全被封死，救援队进不去，里面的幸存者出不来。然后下一条新闻就是，较强余震的来袭，将银苍沟最后一片完整的土地摧毁，生还者希望渺茫。我从七七手里拿过电话。
　　“芦苇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哪里？”
　　“是独一啊…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可能在某一栋楼的废墟下吧….独一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话，我怕我话说不完....”
　　“芦苇你不要哭，保存力气，大家没有放弃你们，坚持住，你们一定可以出来的！”
　　“独一，七七，我芦苇这辈子都没害怕过，可是现在，在我这辈子的尽头，我竟然害怕了…我到现在才知道，当初我拔掉姐姐的呼吸器，她虽然在笑，可是没有人可以享受死亡，她只是在尽量接受死亡。可是…我到现在才明白…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闭上眼睛，这不是解脱，是折磨，我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走前会紧紧抓住我的手，因为至少…至少她知道有人陪伴着她走完最后一程....可是我呢…我能抓住谁的手呢….我身边只有冷冰冰的泥土，和冷冰冰的尸体....我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请记住我们星期一早上走时的笑脸吧，那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最后的美好了......”
　　芦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七七歇斯底里的喊着芦苇的名字，电话一直通着，只是那一端，再也没有人在听了。七七的爸爸好不容易让七七冷静下来，我一直不愿意挂掉电话，我总还相信，只要我一直喊着芦苇的名字，总有个时候，她会应我一声哎。叶子抱住我，想把电话从我手中拿走，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一个朝夕相处的亲如姐妹的人，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永远的、彻底的消失。
　　突然的，电话屏幕显示电话已经挂断。应该是那边没了信号吧，这个世界在用一切方式告诉我，江芦苇已经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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