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树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坐在了一家从来没来过的度假村的饭桌旁边。

　　你好啊，渡！

　　嗨！渡也来啦！

　　刚刚怎么没有看到你啊？

　　渡，来来来，这杯酒你怎么也得喝！

　　刚刚是谁给我打的电话啊？他扭过头去低声问刚刚走到他身边的一个人。

　　管他哪！说说你，渡，你现在过的怎样？

　　我现在……他有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张陌生的脸。他不认识这个人。更准确地说，他记不起来这张脸的名字。

　　对于这张脸，他是渡，但是对于他，这张脸什么也不是。这不过是一张陌生的脸，和街上千千万万张陌生的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危险。如果街上的脸莫名其妙地凑到他面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不发一语。但是，现在，他不行。他不可以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他更不好意思对着这张陌生至极的脸问：“你是谁？”

　　他带着点尴尬，看着这张脸，开始继续一个半小时在电话里进行的斗争。但是，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斗争的。而是要面对面地、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揪出来，然后狠狠地、不着痕迹地嘲笑它们。

　　现在，与他面对面的这张脸正朝着他喷着酒气，一双小眼睛像两颗小绿豆，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旁边的皱纹随着小绿豆的跳动也眨巴眨巴的。确实想不起来了。他几乎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小绿豆一眼，他觉得自己亏欠着它，亏欠着它一段也许还很绝妙的记忆。

　　他不甘心认输，使出了金蝉脱壳：

　　你呢？

　　嗨，说我干嘛，先说你吧！

　　小绿豆继续冲着他笑，继续把旁边枝枝节节的皱纹眨巴着。突然间，他恍然明白了：这是不怀好意的笑！这张脸早就看穿了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它跟它们是一伙的！

　　他深信它们——那些躲在听筒里的笑声如今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等待着他，等待着他来进行这场游戏。

　　他愤怒了。他无畏地直视那两颗跳动着的小绿豆，企图从它们现在的形状追溯到它们还是种子时的形状。他为什么要向一个陌生人交代他的生活？没有人有权力过问他的生活，不管是他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不管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的人！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除了，除了暴力。对，暴力！

　　突然，他觉得自己是个即将被送上断头台的囚犯，这张长着两颗讨厌的小绿豆以及皱纹的脸就是刽子手的脸。囚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身边的刽子手的名字，而往往刽子手却对囚犯的罪名一清二楚。

　　他不愿意再和刽子手脸上的小绿豆纠缠下去。

　　他起身。

　　他不愿意再和刽子手同坐一席，欢聚一堂。

　　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他礼貌地点着他的头，从从容容地，甚至比想象中更轻易地离开了那两颗小绿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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