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成疯

　　书琴带着主子回来的时候，风季允刚在饭桌旁坐下，听得响动抬头，当先进屋的玉公子身后刚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来，容色清俊，眉眼含笑。
　　画棋装作没看到小庄主筷间滑落的菜，桌底下暗暗踢了一脚。风季允垂眼咳嗽一声，招呼他们坐下，又命人添了一副碗筷。
　　风季允给玉公子斟了一杯花茶：“今日可还顺心？”
　　玉公子抚了抚杯沿道：“嗯，见闻颇多，山下人多，很有意思。”侧身看着身旁的人，“这位蔺兄弟今日帮我们解了围，我与他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他无处落脚，我便邀他来庄里住几日。”
　　书琴叙述了玉佩险遭贼手的经历，并提及三人到酒楼雅座把酒言欢，之后一直结伴而游，玉公子乐在其中，因此回得晚了。
　　那蔺兄弟颔首道：“在下姓蔺，单名一个夏，要在庄上叨扰几日了。”风季允目光瞟过书琴，看着蔺夏眼睛笑道：“蔺兄帮了我朋友便是帮了我，尽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愿住多久便住多久，随意就好。”蔺夏迎上视线：“如此多谢了。”
　　风季允心思缭乱，一餐毕了，才想起交待下人准备客房，玉公子却提出蔺夏与他住，好省得许多麻烦，蔺夏立刻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风季允只得眼睁睁看他二人笑谈着并肩离去。
　　仲秋夜色越发沉静，空气里寒意稍嫌凛人，蔺夏负手迟疑在院前，“听云落”三个大字在昏黄的夜灯下晦明参半，他神色也幽深难辨，玉公子回头唤他一声，他眉梢一扬，笑意盈盈的跟了上去。
　　画棋在一旁道：“书琴——”风季允抬手止住他：“折腾了一天，让书琴也好好歇着，那人自会来见我。”
　　两更的梆声将将退去，风季允与画棋轻悄落在竹墟的空地，画棋凝神听了一会儿，周遭除了竹枝摩挲作响，并无其他声息。
　　风季允一手扶腰，一手支着下巴，来回踱了一刻钟后，抱起了手臂。画棋抖开披风将小庄主整个儿围起来，盖上兜帽，正低着头细致的系那红绸脖带，耳边过了阵风声，他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指间翻飞已打好节，退立在风季允身后。
　　风季允微仰着头，正好见那黑影自半空飘过，稳稳落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三人的面容都掩在暗淡的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相互只见个大致轮廓，风季允试探着开口：“蔺夏？”
　　“是我。”那人音质澄澈，刻意压低了几分，像掩饰着什么情绪。
　　风季允哽声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他接连说了几个“我知道”，尾音止不住颤抖，渐渐低下去。
　　看着他抱着头蹲下去，画棋紧了紧手心，蔺夏缓缓走上前来，弯腰伸手抚了抚风季允的头顶，声音飘渺，恍若隔世：“对不起，这些日子里，苦痛都让你承受了。”
　　风季允止不住浑身颤抖，只庆幸黑暗里没人看得到满脸泪水，暗暗深呼吸几口，闷声道：“还好啦。”蓦地又仰起脸来问：“你是真的吗？”说着就顺着蔺夏的袖子摸索到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温热。
　　蔺夏回握住风季允将他拉起来：“当然是真的，你看，我热乎乎的，跟你说着话，会笑会动又会飞！”他语气轻快不少，放开风季允的手转了两个圈：“还会跳舞呢！”
　　风季允双手捂脸笑了笑，又抿了抿唇：“我一点都不苦，真的，苦的是哥哥，你该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蔺夏声音里透着无可言说的伤感：“他不记得我。”
　　“不记得你？不不不，他完全抛弃了自己，抛弃了作为风胥央的一切，唯一不舍得忘的就是你。世上没了玉公子，他便入了魔，把自己当成玉公子活着！”
　　画棋暗暗伸手，扶了扶风季允肩膀，他很快镇定下来，轻飘飘的补充：“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你应知道，你若真的早死了，也不算负你二人当初的誓约。”
　　春风踏马正风流，痴梦再难回首，鸿雁相度来，共霜雪白头。
　　“你莫再玩闹。”玄衣男子板着脸退开一步，“办了事就早些回程，逗留无益，亲亲还等着饮上琼花酿，回晚了她定要跟你闹一场！”
　　“放心，不提她，只为你，我也日夜兼程。”
　　对面回以一把轻快明朗的嗓音，语笑宴宴，那面容明明熟悉至极，却像隔了层浓浓白白的山雾，始终模模糊糊，忽远忽近，又挥之不去，让人忍不住凑得更近些，将那厚厚的面纱一把掀开。
　　玉公子从扑面而来的白雾里惊醒过来，一双手臂正凭空挥舞，抹一把额角细密的水珠，原来是做了噩梦。
　　他把被子踢到一旁，枕着手臂，翻身侧卧，心跳仍旧急促不堪，背后汗湿的凉意渐渐清晰，梦境里的仓惶焦灼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那人，到底是谁？
　　玉公子反复思索无果，直到外面又远远传来一阵更声，困意汹涌袭来，才混混沌沌的睡了过去。
　　“灵妖怪，你怎的来这么早？”风季允起了个大早，正梗着腰板打哈欠，灵夜心已坐在客堂上位，专心撇着杯中的茶沫，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夜不见，如隔三秋，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你呀，小——”
　　蔺夏一袭白衣踏进来，灵夜心嗓音调了个弯：“——亲亲。”
　　风季允一扬手：“蔺夏蔺公子，玉哥哥昨日在无双城结交的新朋友。”并刻意咬牙加重了“新朋友”三个字。
　　蔺夏朝灵夜心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风季允过去推推灵夜心：“好好认识下，蔺公子会在庄上住些时日。”
　　灵夜心从善如流，自我介绍道：“在下灵夜心。”
　　蔺夏似吃了一惊：“可是雁回谷谷主、第一神医灵夜心？”灵夜心一副难为情的脸色：“不过是江湖虚名，第一愧不敢当。”
　　“久仰久仰！”蔺夏一脸受宠若惊，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到活生生的江湖传说。
　　“不敢不敢！”
　　拱手之间，灵夜心将蔺夏全身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蔺夏不卑不亢，不避不让，微笑以对。
　　蔺夏看着灵夜心，灵夜心看他的眼神耐人寻味，风季允死瞪着灵夜心警告他收敛一点。
　　玉公子与书琴信步踱进来，他今日着一身墨色，与雪白发色各自为界，眉目愈加鲜明、俊朗，三人一齐看向他，他展颜道：“都这么早呢！”一面走过去拍拍蔺夏的肩膀：“可还合身？我着这个色不如你好看。”
　　他眼底暗了一瞬，明明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无法捕捉丝毫。
　　蔺夏展展衣袖：“巧了，像是为我量身定做一般，这布料也十分舒适。”
　　风季允提议道：“一起用早饭？”
　　玉公子点点头：“正是此意。”
　　风季允瞟了一眼灵夜心，他十分难得的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的对付着桌上的食物，察觉到投过来的目光，偷偷冲风季允抛个媚眼，风季允差点哽到，没忍住回敬给他半个白眼，心想果然还是高看他了。
　　饭毕，众人一道往听云落行去，因灵夜心来庄上不只是为蹭饭和串门，最主要是玉公子到了复诊的日子。
　　玉公子一年半前遭受意外，身体受到重创，玉公子与雁回谷小庄主深交，而雁回谷与百仙庄世交，灵夜心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两夜，捡回玉公子一条命，从一日一诊到一旬一诊再到一月一诊，丝毫没有马虎。玉公子休养中也严遵医嘱，药食并行，到现在仍未痊愈完全。
　　而今距灵夜心出谷，已是整整两月。
　　灵夜心看诊十分细致，对周遭环境要求也严苛，不欲身旁有杂人和杂七杂八的声响，风季允等人便候在院里，留他与玉公子在屋内。
　　风季允坐在院里秋千上，百无聊赖，画棋抱着剑立在秋千架旁，他总是这样，那柄剑要么在腰间，要么在手上，像腻歪的情人一样，一刻也不愿分开。
　　蔺夏与书琴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不时低声交谈，风季允凝神听了一会，喁喁私语，内容不详。
　　秋千上渐渐晃出困意，画棋过去轻踢一脚，风季允半睁着眼偏头瞪他，紧闭的房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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