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象

作者:野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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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之二


      他又回到了那间没有光的小房间里,用柴枝一样的手臂托住爬满青茬的腮帮。冰凉的戒指帖下腭上,咯得他发冷。从自己的指逢间,他可以闻到一股柠檬的味道。那味道来自于一个他不愿想起的人。不愿想起,却总是记着……他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当淡薄的清香从男人指缝间传来时,那种教人心慌意乱的错觉。

      确实,仅仅是错觉罢了。

      -

      与陈邂逅的那年,二人彼此都不过是刚刚发芽的少年。在双方父母小心拼凑的家庭里,扮演着兄友弟恭的和睦情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相信,在那个缺乏信息,人也相对单纯的年代,两个半大孩子,固然可以没有感情,竟也能够没有兴奋。回想起那段往事,他会忍不住以为,陈与他天生便有些苟同。都属于没有心肝脾肺的那一类,所以才能体谅彼此的恶毒,并处之泰然。

      陈伟奇这个人骨中的自负,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也许后来经过了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得以收敛,但也总不过是江山易改,并不见得能够斩断回忆。

      他还记得,总是被懒惰的自己读到陈便无下文的兄长,亦总是固执又冷淡地只读出他的名字。

      不带姓的名字。

      少年时代,那个一副好人家儿子模样的陈,有着锐微微上挑的锐利眉眼和山脊般直挺的鼻梁。年轻却见俊郎的脸上,纵露出不甚着意的眼神,亦能被沉稳遮掩,只显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淡然。那样的陈,在他贫于交往的生活中,原本也还算得上是一道亮色,乃至如今,他也不敢声称,对于总是在乔装和善的兄长,自己是彻头彻尾,真真正正地——不以为然。

      但就仿如相同磁极,若没有一方愿意扭转属性,总也无法合并到一起。明明没有深仇大恨,偏就是无法彼此间和颜悦色地说话。就连喊一声的姓名,都仿佛在互掐似地让人头痛不已。

      陈叫他的时候,语气很是温润,很是柔和,带着些许沪上口音的软腻,一字一拖,一拖一顿。却仍教人觉着,像是在咬牙切齿。而他,也不知为什么,分明是羞涩小心地喊着兄长的姓,声音里却夹杂着带着连自己也忽略不掉的淡漠。

      后来,在那些似火箭的光阴就都这样飞没的途中,仍是少年的他,对于兄长的苛行由于无可奈何,便也渐渐学会了对以木然。直至被这人有意或无意的光芒刺伤,硬是给逼退到阴暗的角落,才发现自己的忍耐换来得不过是变本加厉的形容相恶。

      后来,他不得不开始怀疑,少年时代的陈也许根本就乐于想出更多办法来折磨他。于是好端端,挑剔不出毛病的少年,到了他面前,竟然可以恶毒到无以复加。

      唯一值得庆幸,无论心生多少怨恨,他仍旧是连自己的爱情也没敢去争取过的懦弱男孩。即便与陈的这场恶交,终究不能善果,他也可以说服自己,干脆如已往一般忍了便罢。

      他于是便又回去儿童时期那种毫无期望地等待——等待有朝一日,他们再不需是父母眼中的纯良少年,等待陈的傲慢与自己的懦弱,终于修成正果。然后便能一拍两散,各走各路,各过各桥。

      讽刺的是,等到他终于能够确定自己长大时,才发现懦弱的人类,其适应力之强韧——其实已然到了可以习惯平素最不以为然之人之恶劣。甚而是在不知不觉地退避中,甘于忍受折磨。甚至终于在心里承认,即便是一路容忍相抗,也总好过分别过后的荡然。

      所谓哀幸,原本只在一线之隔。

      -

      事世总在变迁,好景恶景,终究都不会久长。

      好不容易琢磨出有兄弟的滋味时,身为兄弟的人却咣当一声从他的生命中被PIA飞了。

      十六岁的花季,正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推着眼镜,埋头苦背牛津大词典的时候。有趣的是,陈虽与他同岁,不知怎地竟可以既不重学业也不耻成绩。每日吃喝打混,游民一般。

      对于陈的举止,他倒并不觉古怪,他生来性迂,甘于平庸,陈眼高过顶,才华过人。性格与志向的差异决定了他们原本就不能做出相同的选择。总之,陈伟奇这人与他便是存在于两个世界,思想行为俱对不上半拍。

      由此亦可理解,为什么每次他把批满红叉的卷子藏着掖着,塞进抽屉底层时,陈伟奇的成绩单却能平坦晾上客厅茶几。即便如此,在夫妻均忙于事业的家中,那也不过是个除了能够证明某人有去上学,其他意义一点也不具备的摆设罢了。

      此等摆设,也许真得只有他才肯去看上一眼,在稍稍羡慕他除了可以更加认外,几乎再不缺点的兄弟的同时,亦为自己愚笨觉得悲伤。并且由此奠定了他在某些事物上想象力的疲乏……

      ——后来的某一天,当陈带着对他眼中辉煌的不屑,一言不发地从他的视线里转身时。他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可以如此轻易就将他感觉很美好很有意义的东西弃之如蔽。

      足见,人与人,果然是不能比较的。

      陈拎着行李与路人甲相携而去的那一日,他站在阳台上百思不解这件令他不知所措的咄咄怪事。冬季特有的冷风割在脸上,冻得他表情麻木,一如陈离去时那副不要阻我的眼神,硬得丝毫不容余情。他在小心地上好门上的防盗栓时,曾经认真仔细地琢磨这件事情的经过,认为自己纵使被陈狠毒的眼神吓傻,也很应该记得那个令其抛家弃父的女子长相是方是圆。可是直到愣在阳台上,看到陈的背影消失。直到他好不容易整理出语句,向远在印度的父母去电话汇报一切——他亦没能说服自己,把陈伟奇拐跑的这位,大约不是个小姑娘。

      后来,他说服自己不该过于在意。与那人的交集,不过是建立与陈的相识之上。如今陈伟奇却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要了,那么他这个更加无干的旁人,自然也可不管不顾此君的形状是圆是方——便是个三角,也都是那个任性男人自己办得好事,合该与他无干。

      ——即使是他憎恨了多年的陈伟奇,从此也再没有任何理由使他在意了。

      那时候独自伤感的他,确实没有想到,父亲是那般神通广大,不到两个星期,就将陈从海南捉了回来。好在他素来有自知之名,了解自己的想象力从不靠谱,自然也更不惊讶于陈伟奇可以在短短一个月中就完成了一系列,从优等生,到出走少年,到精神病人,再到留学生的转换。

      -

      总是高高在上,欺压他,鄙视他的陈伟奇就这样带着一贯以来的漠然,轻薄,冷僻以及锐利从他的生活中滚蛋。他原本觉得应该悲伤一下,但是回忆起来却觉得整件事情应该用可笑来形容。

      无论是顾念着兄弟情谊,对陈十分同情的他,还是顾念着爱情,对某人念念不忘的陈,面对所谓的人间悲剧,所做的事竟都能一致地反常。什么爱情,亲情?如此这般地重情重义,对他们这等没心没肺的人来说,真像天塌下来了一般教人心寒。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其实亦知道自己,或许并非真正没心没肺。只是感情这东西,在他看来,总离他的自我封闭,或陈的顾影自俦太远。这些年来,他渐渐长大,好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想象不再天马行空。只怕一旦想到不好,便有可能演为事实,亲力承担。

      可惜这个世界上,不如意事,真正十有八九。

      更不是,你不想,它便不会来找你。

      临入安检前,陈背对着父母,狠狠捏住他递来随身物品的手,二话不言,将银色的小圈牢牢套上。他大气不敢一喘,除了觉得手腕疼痛,只看得到陈的眼神是如何绝决狠毒,甚而令他怀疑,如若此刻,他不能顺顾这人的心意,自己的生命就会像对方的爱情般粹然夭折。

      那么好罢。他忍痛抽气,狠狠挤眼,在心中对自己说着。陈伟奇你这个人一向强我所难,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你为三角君硬是将自己造成盲眼聋耳的傻蛋,那我便也陪你做一回尊兄敬长的呆瓜,也不枉你多年来处处为难着我,将我调教得如此无能。

      他使力去回攥陈颤抖的手,就像他从来也没试图与陈成为的那些真正兄弟一般,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他心中虽有些伤感自己如此轻易就又受了陈的摆布,却决不激动地看到:总是挺直脊梁,不可一世的他的兄长,将头埋在他了的肩上。

      厚厚的衣物即使被洇湿也无任何感觉。他将一只手臂环过高大男孩弯曲的脊背,却能摸到一截一截咯人的脊梁骨,心中有些惊讶:那个仿佛是他兄弟的人,隔着层层包裹,内里竟然消瘦到此般。

      杜、若、云。

      听到这三个从他耳边被挤出的字时,他动作不大地点了点头,并在这一瞬感受到久违的冷漠从陈立马抬起的面部传来。失笑于自己怎么到了这时候方才感觉到与此人之间的维系?他仰望陈黑得发亮的眼睛。那眼睛就那样盯着他,带着与已往的四五年间一模一样的不意薄凉,还着着股与往间绝无半点相似的期望留恋。忽地一下,竟教他害怕地不敢再看来,连忙扭过头,一把将陈推开。

      陈伟奇。我与你,果然不能是兄弟罢。

      陈被催促着转身时,他苦笑着抬起那只戴上戒指的手,开始对兄长绝无卷顾的背影重重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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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节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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