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歌

作者:筱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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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


      魏汝君知道,在他的家里,有一个绝对不能触及的秘密。
      那是十几年前,他仅七岁,不曾认识许逍遥,也未有这般瞻前顾后的性子,不过是个刚承了家族手艺,对一切都好奇无比的孩子。那时魏子昕,他的爷爷,尚还健在,他便问,魏家香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魏子昕不假思索地回答:活死人,肉白骨。
      他茫茫然不知其所言,但还是又问:那爷爷你达到了吗?
      魏子昕便沉默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温和的笑意里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说,汝君,你不要追求那些。都是虚妄,虚妄……
      那时的魏子昕不复年轻时温和儒雅,他望着天空,样子疲惫又苍凉。
      活死人,肉白骨。
      后来他长大了,和发小许逍遥在剑桥河畔悠闲谈天的某一天,忽然有人来通知他回国。回到曾经的家中,没有欢迎,没有问候,没有兄弟们历来的冷嘲热讽,没有母亲严苛却慈爱的叮嘱也没有爷爷温和的关切,迎接他的是一排排属于自己血亲的灵位。他不得不登上当家的位子,经手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理与自己最亲的二叔,这次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却也是最大的嫌疑人。收整爷爷遗物时他第一次拿到了自己家地下室的钥匙,那里培育着各种奇珍,以及魏家代代相传的无价之宝——各种奇香配方。他很快将魏家的手艺学了个透彻,调出的香也能达到安尸鬼,定邪灵的神奇效果。爷爷的笔记警告他不能进入西边的内室。似是为了止住他的好奇,隔了几行又补充道:
      那里面的配方,活死人,肉白骨。
      ……起死回生。

      “这东西……还活着……!”
      在大脑消化完许逍遥这句话的瞬间,魏汝君感受到的不是恐惧或震惊,而是心寒。
      霍叔的死因——是的,他进入了地下室西面的内室,被丫鬟撞见,当下五花大绑地送到了魏汝君房内。那时他正和叔叔对峙,人被推进来的一瞬间,叔叔慌张到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钥匙只有他和叔叔才有,而他从未将钥匙给过别人。结局毫无悬念。霍叔擅闯家族禁地被挑断血管放血致死,魏汝君始终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许逍遥所说,他其实也在心里期待着那两个人的辩解,只要他们说,不管是多么莫名奇妙的理由魏汝君都会去搜集证据为他们平反。可是他们没有。无论哪个都是抿着唇,一声不吭。
      现在看来这事情是板上钉钉了——叔叔把内室的秘密告诉了霍叔,让他去使用了那内室中的返魂香。或许他还告诉霍叔什么即使被抓到处以家法也能依靠这香复生,一向温吞老实的霍叔才会干出这种大胆之事。可惜那香应当是当年爷爷的试验品,尚不完美,所以霍叔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魏汝君随手撅下一根树枝防身,眸光冰冷。他早知道人心难料,却不曾想过一向对他视如己出的叔叔会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那东西不行,”梁平不知何时拉着陈时祺来到两人身边,低声说着,“师父的刀可是玄铁精炼,在那怪物手里还是跟捏豆腐似的。”
      陈时祺赶忙把自己的软刀递给魏汝君一把。他有点微妙地看了梁平一眼,后者依然挂着不正经的痞笑,却能感觉到周身沉淀下来的气势。魏汝君单手舞出个刀花,对陈时祺轻轻点头致谢。后者摆摆手,同时站在只一把短小匕首防身的许逍遥身前,着急问道:
      “逍遥,这到底怎么回事?”
      许逍遥很明白身边几位都是练家子,相比之下从小就被严令禁止学功夫的自己大概只能拖后腿,于是自觉地后退一小步回答:“具体事情还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信并非出自我手。”
      “不会吧?你看这玉……”
      陈时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
      许逍遥接过。是温玉,以阴刻手法雕了祥云纹样和腾跃其上的麒麟,玉色通透,雕法细腻,手笔分明与自己那块一模一样。
      他不禁愣住了。父亲曾告诉过他这玉是当年爷爷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特地拜托了“业内人士”雕了纹样,能护他一世平安,要他好好保管,绝不可丢弃。他也依言对这块玉珍而重之,不曾离身,怎么可能会有与自己这块相同的玉?
      他无意识地拿出自己的那块与这块放在一起瞧,却没注意到不远处那怪物——或许称作活尸更为妥当——那活尸忽然一个矮身发力,生生撞上了陆垣的刀刃。后者一皱眉,但立即顺着力道一扭刀柄,卸了它的左臂。它竟然像不痛不痒般丝毫没有反应,在左臂被卸去的同时右爪扣上陆垣脚腕,咯的一声,轻轻松松扭了个错位,又抬身转肘狠狠地撞了上去。陆垣被击中胸口又错了腕骨,一个踉跄勉强稳住,只觉得喉咙一甜,硬咽下溢出的血腥,大喊一声:
      “——梁平!!”
      梁平立刻会意错身一步护在魏汝君等人前。眨眼间活尸已冲至身前,他神色一凛,即刻将两把短刃交叉劈下;几乎同时,魏汝君从一旁挥刀而下,袖间一阵幽密清甜的香气弥散开来。陈时祺也紧张地摆正架势,防范着它的偷袭。
      三把刀的挥下阻断了它所有可能的逃脱路线,带出虎虎的风声,气势上也与刚刚陆垣的一击不相上下。它却看都不看,只被那阵清香激得缓了动作,黑洞洞的眼眶却始终盯紧了许逍遥的方向。在刀刃触到它腰肩两处时,它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尽诡异的笑容。
      许逍遥头皮一紧,下意识抬起左手护在身前,喊了一声“小心”。那活尸尖吼一声,竟顶着攻势冲了出来,直抓向许逍遥的左手,将三人都带的一个趔趄。这一抓用了五分劲道,许逍遥痛得倒吸口气,右手使足了力将匕首挥出,却只刻进浅浅一道,卡在褶皱间,一时半刻拔不出来。
      许逍遥正着急,破空声突至,陆垣的长刀狠狠劈在匕首上,顺势没入大半;陆垣又对活尸上肘部补上一记膝击,左手腕应声断裂,它凄声哀嚎,后退几步,但身后就是断崖,又被梁平等人阻断旁侧的退路,混战顿时陷入拉锯。
      抓着许逍遥的那只手力道还在,陆垣用短刀帮他挣掉,又看了看。被抓的地方已是青了一圈,但骨头没有大碍。那紫色粘液淋淋漓漓沾了一手腕,散发着诡异的香气,但应该没什么危害。许逍遥低声道谢,正欲擦去手上粘液,忽又一皱眉,凑到脸边细细地闻了一下。
      是油。或许是尸油。油里掺了其他东西,浓烈的香气掩盖了本身的味道。是那所谓的返魂香?
      许逍遥急忙翻出火折擦燃,回头瞪一眼明显想上前帮战的陆垣以示警告——当时那被拧错位的一声脆响听得他都头皮发麻——再回头却一愣:还未有什么动作,只见几步外原本还动作灵敏的活尸忽然尖喊一声,僵在原地瑟瑟发抖起来。他便喊一声“躲开”,将手中火折掷了出去。它退后欲逃,被魏汝君眼明手快地补上一脚踢到前去,迎面而来的火折引燃了它的身体。
      在它再次哀嚎出声之前,陆垣沿着之前他砍下的伤口斜向上一挑,斩断了声带,随后漫不经心地解释:“再让它这么闹腾,整个山的野兽都要扑上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魏汝君有些微喘,皱着眉说,“赶紧下山,这儿血腥味太重,不安全。”
      之前许逍遥魏汝君两人骑来的马早已受惊跑掉,几人说着,绕过火堆向小路走去。火焰噼噼啪啪,活尸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犹有异香缓缓弥散在压抑的空气之中。
      走在最后的许逍遥回过头瞥了一眼,顿住,又绕了回去。陆垣走在他前面,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许逍遥回头,犹疑地缓缓道:“这怪物——”
      身上,似乎长起了什么东西。
      忽然,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连退了几步,颤着嘴唇,声音像是硬从唇齿间挤出的:
      “他、他……他没死?!”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活尸缓缓抽搐着。有紫色的疮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身体上蔓延,不一会儿已经覆盖住了皮肤。它抬起手,伸向了许逍遥的方向。
      魏汝君、陈时祺和梁平都有些疑惑地望过来。只有陆垣重重啧了一声,露出一种愤怒却又意料之中的表情,向他大喊了一声:“你躲开!”
      像是听懂了,活尸突然冲他幽幽一笑,猛地向他的方向冲去。
      许逍遥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突然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许逍遥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顺着断崖滚了下去。先前话说半段,此时猛遭惊吓一口气堵在胸口处,逼得他连连咳嗽,偏偏又不得不在地上翻滚,呛进不少尘土,喉咙、胸口都是火辣辣的疼,耳鸣声嗡嗡的,也听不到其他人喊了什么。几个呼吸间他已落进崖下的密林中,地表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树根打到胸口,又是一阵气闷。
      起先许逍遥还能挣扎几下,努力护住头部,到后来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眼前是郁郁的深绿、飞速倒退的树干与矮茎植物,一切都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暗诡秘。
      很像。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自己十岁时曾跟着小叔上山玩耍,不曾想遭到野兽袭击,现在胸口还有一道伤疤。那时,幽暗诡秘的深绿、碎石,嗡嗡的耳鸣和全身密密麻麻的疼痛,身下地面上蔓开大片血迹。
      说来刚刚,自己一将那两块玉放在一起,活尸就冲上来了,为什么这么巧?……会不会因为自己拿着玉它才会这样拖着自己不放?……这玉是谁的?为什么和自己这块一模一样?……这异样的香气真的是魏子家的返魂香?……
      最后自己回头瞥的那一眼,分明看到陆垣焦急地向自己抓过来……
      嘭!——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许逍遥狠撞到了树干上,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他眼前一阵发黑,猛地咳嗽起来。
      有什么东西正蹲在自己身前,静幽幽的,总觉得瘆的慌。许逍遥一边咳嗽,一边悄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不看还好,一看他立刻倒抽一口凉气,极力压抑着惊叫向后退去。
      那分明是霍叔……或者说活尸,紫色疮豆盖满皮肤,但伤口居然重新合拢,面型也丰盈,比刚才的样子不知正常多少。它正缓步凑近,同时弯着身俯视他,脸上却挂着似有似无的诡异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瞳孔涣散放大,明显已经不是活人符合的体征。许逍遥注意到它双脚并没落在地上,但也不是漂浮,而是像踩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还一点点升高,等走到许逍遥身前时,俨然已有几尺的高度了。
      天色这么黑,他本该看什么都是黑乎乎一团,此时却能清晰地分辨出“霍叔”的每一点神态。许逍遥一怔,难道自己并不是……用眼睛“看到”它的?
      想是想着,他还是尽量往后蹭,手缓缓移到背后,凑向刚刚被撞掉的匕首。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便伸出指头一点一点把匕首拨出来、握在手心。可这时“霍叔”突然一伸手抓向许逍遥,后者一惊,匕首划出格下,却好像碰到固体硫酸似的——匕首的刃部挨到它身体的部分,竟然转瞬间成了焦黑且疏松的木炭状。
      这时候从它身上传出一种模糊的声音,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又像蛇吐信子。
      在越来越大的“滋滋”噪声中,许逍遥听出了一些话音:
      “许……二少……爷……藏……玉……藏……”
      那声音很怪,像家里那只鹦鹉学他说话似的,没有感情,没有抑扬。
      “玉……小心陆……垣……怪物……”
      小心陆垣和怪物?
      许逍遥纳闷。小心怪物还能说得通,可小心陆垣?且不论自己莫名奇妙的直觉,单是刚刚陆垣救他时发狠的模样就足以让自己感激信赖,若想害他又何必如此费力救他呢?
      而现在在说话的,是谁?许逍遥一怔。难道霍叔还保有意识……
      他复杂地盯着它,刚刚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桓,挥之不去。若它还有意识,这便是霍叔,那个温吞和气的男人,会泡一手极香的普洱茶,会在他和魏子偷跑出去玩时为两人留门,会很无奈地笑着答应保守秘密。
      这边许逍遥愣着,那边“霍叔”却还在慢慢蹭过来。他慌忙又往后退,身下突然一空:后面是一条河谷,他这一坐,险些直接往后栽下去。
      退无可退。许逍遥一咬牙,尝试着轻声说:“霍叔,我们、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等一下……”
      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怎么,“霍叔”竟然真的停在离他,涣散的瞳孔直盯着他看,没有反应,哪怕许逍遥已经往旁边挪了四五尺,足已跃起逃开前后夹击的窘境,它也只是转着头颅,目光死死盯在他身上。
      而当许逍遥真的这样做了的时候,“霍叔”却突然身形一动,贴着许逍遥脚跟一动不动地站着,许逍遥感觉到颈上的寒意回头看时,一声惊叫就这么没憋住喊了出来。
      滋滋的声音又冒出头来,“霍叔”慢慢凑到他身边,僵硬地弯着身子,嘴唇张张合合,不断地重复着:
      “藏好……玉……小心……陆垣……怪物……”
      然后,冒出了几个新的词语。
      照顾——少爷。
      许逍遥愣住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些温吞的下午,仿佛有如水的阳光恣意倾泻、铺陈开来,身边的童年玩伴又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吵闹,空气中弥漫着普洱的香气,远处飘来朦胧的秦小调和沙沙的、草叶簸动的声响。他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哑,从焦黑处断成两截的匕首被松开了,掉在草叶中没什么声响。他想问问,现在正在说话的是谁,是霍叔吗?
      然而有什么蓦然出现在视线一角。是一把被高高举起的长刀。来人浑身衣物被草木刮出不少口子,有些狼狈,气息却沉稳,他微微觑着眸子,墨黑的瞳孔里找不到感情。
      ——陆垣。

      许逍遥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垣,不知该作何反应。前一刻还在犹疑是不是问问看到底霍叔还有没有意识,下一刻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这样的机会——陆垣正扼住它的脖颈,一用力,便听到咔吧一声。他直接掐着它脖子往地上一摔,踩住它的胸膛先干脆利落地废了它手脚,随后挥下刀刃,一刀、一刀,不紧不慢又毫不迟疑地,分割着那具诡异的身体,从脊柱,到腿骨,到手指,并十分厌弃似地,剖开那空荡荡的胸膛,在本应是心脏的地方数次重重斩下,仿佛要碾作尘土方才甘心。他神色冷静,面无表情,行为却狠绝得令人不寒而栗。那团碎块微微颤动着,垂死挣扎般抖了几下,便趴着没了动静。
      陆垣掏出一盒火柴,合着树枝点燃了那堆碎块。跳跃的火光照映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他们找上来吧。有你一路折腾出来的记号应该没事。”陆垣说着,语气平静无波,“这东西耐烧得很,一时半会儿不会灭。让我看看你的伤……”
      许逍遥闭了闭眼,反问:“你的脚好了?”
      陆垣又问回去:“情绪整理好了?”
      “刚才那是什么?”
      “或许可以叫做活尸?”
      “活尸有意识?”
      “你觉得又如何?”
      “我觉得,有。”许逍遥顿一顿,说,“他叫我关照魏子,还叫我小心你。”
      话音未落,许逍遥猛地吸一口气,不顾满身疮痍和对方惊讶的表情,抓起断刃匕首就向着另一边跑去。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陆垣始终没有靠近他,又为什么问自己那一句“情绪整理好了”。自己大概把恐慌写在了脸上,整个身子都抖得不成样子。
      真是够失礼的啊。他在心底不合时宜地想到。

      “……逍遥!喂、等一下!!”
      身后有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是陆垣。
      许逍遥不管不顾地埋头跑,旁边水声汩汩,似乎从山顶流出,这一段是地表河,最后又汇入地下。他并没想要甩掉陆垣,他清楚自己甩不掉,身体擅自行动了。什么也没想,只是,为了从逼迫自己的那种恐惧中逃走。同时他也清楚,以这种摇摆不定的情绪面对陆垣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他真的有问题,那么自己现在这么混乱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完美的机会,抢夺玉佩的机会或是……
      ……杀掉自己的机会。
      这个方向的路显然是被人打理过的,清出了一条供人通行的小道,杂草不多,但也看不清通向什么地方。许逍遥边跑边想,姑且假设霍叔仍有意识,他大概出于某些原因十分忌讳陆垣,认为不能让他得到这两块玉佩,并且自己变成那副样子想必也十分慌张,所以才用这种办法把许逍遥带到这个地方单独说明。至于为什么不抓魏汝君,他只能理解为难度太高。霍叔本性忠厚老实,魏家小叔又极重家法,于情于理他都不愿相信他两人会如魏子所说做出那种事。如今他更是坚信魏叔叔是无辜受害,而这次所谓的盗香事件则是两人出于某种目的,一致认为这种做法是有必要的。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再说,霍叔为什么那么忌讳陆垣?
      “……逍遥!!”
      许逍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垣从追来时起便一直叫自己逍遥。
      叫喊和脚步声都很急切,至少在许逍遥看来,陆垣着急的并不是玉佩,否则刚刚完全可以先把玉佩抢过来,而不是顾及自己情绪站得那么远。陆许两家情分使然?不,陆垣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假设陆垣并没想夺玉,而霍叔由于某些原因误解并攻击了他,后者自卫,之后又为了许逍遥追了上来。但这样的话,陆垣理应不清楚这返魂香和霍叔变成这副样子的理由,可他刚刚的反应分明是十分熟悉这种活尸的样子。而且,他又有什么理由保护自己呢?……
      许逍遥正想着,忽然觉得腰上一沉,随后便被一股大力扑倒。下巴磕在地上疼得不行,他想赶紧爬起来,可是不行。腰被一双结实的大手紧紧抱住。
      “傻啊你!在晚上的林子里乱跑,遇到蛇了怎么办!!”耳边炸起陆垣的怒吼。许逍遥缩了缩脖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和魏子偷溜去山里玩被父亲抓到的事情。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吼自己,夹杂着饱满的愤怒、忧虑、担心,还有一点点莫名后怕。他不禁觉得莫名奇妙,为什么这个基本上相当于陌生人的陆垣对自己会有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挂念?
      “……放手啊你!”
      “我要是放手你不就又跑了吗?!”
      “废话!快放!”
      “傻子啊,说都这么说了还怎么会有放手的傻子啊!”
      “管你那么多,管你是傻子还是什么赶紧放手!”
      “那就白痴好了,谁会放手啊白痴!”
      扯着嗓子喊过之后,一停下来,许逍遥立刻就意识到刚刚跑得太急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才发现原来陆垣为了让自己停下直接仗着身材优势去拦自己的腰,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他突然想起之前梁平绊倒那大汉的样子,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心里感叹他俩怪办法一个比一个奇葩,还真是名师出高徒。
      陆垣也有点喘,不过比许逍遥好得多,但他还是把全身重量都压在许逍遥身上断了弦似的垂下头,懒洋洋地抱怨着:
      “啊——不行了,累死了。干嘛突然跑掉啊?上了年纪的人可没法像你这么折腾。”
      “谁让你追过来了啊。”许是被剧烈运动之后的懒散氛围感染,又或许是因陆垣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安心而暖了心,许逍遥也干干脆脆地抛开礼节,趴在地上伸展四肢。
      “谁的错啊?”他的语气变得有点微妙。
      “……反正,不是我的错。”许逍遥嘀咕着。
      “……是啊。的确不能怪你。”
      许逍遥怔了一下,垂下眼来。
      “之前……你是……下来找我了?”
      “是啊。找的好苦。一把老骨头牟足了劲到处折腾。”他很懒散地叹了口气,却像是打从心底放心了似的,“总之,赶上真是太好了。”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我?”
      陆垣沉默了一下,笑起来:“你有时候真够直白的。”
      “为什么?”
      “因为什么都敢问。”陆垣说着,从他身上翻下来,撑着头侧躺着看他,“你觉得呢?”
      “……我父亲?”他猜测。
      “真聪明,不过只对了一半。是你爷爷。许爷以前拜托过我照顾你。没办法,因为是‘挚友’父亲的请求嘛。”陆垣又笑,在暗沉沉的森林中显得有些僵硬。
      许逍遥讶异地挑了挑眉。是爷爷吗?想到那个向来无欲无求像是超脱凡世的男人会去拜托别人,他在心里轻轻地笑,胸口暖呵呵的。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没想到扯到伤口,不禁侧过头去轻轻咳了几声。
      陆垣立即起身:“伤到哪儿了?”
      “胸口,或者肋骨,或者两者都。”或许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不然为什么到处都火辣辣地疼呢。他暗想。
      “我看看。”
      说着,陆垣伸出手来,一寸寸地仔细轻按着他的骨头,检查着有没有骨折。
      “刚才你为什么……”
      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法,许逍遥咬了咬唇,迟来的悲痛涌上嗓子,堵得他说不出话来。陆垣停下动作,低下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回答:
      “我杀了那东西,你很……难过?”
      “嗯。”“那东西”的说法太过刺耳,许逍遥皱紧了眉。
      “为什么?”
      “那是霍叔。”
      “……”
      “我是说,”许逍遥强调似地加重了语气,“他还有霍叔的意识。”
      陆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又皱了皱眉,开口道:
      “你……能听到它‘说话’?”
      许逍遥愣了愣,猛然想起之前他惊讶的表情。
      “你听不到吗?”
      “是啊。”他耸了耸肩,“抱歉,那种东西,不做到那个地步就不会死。”
      许逍遥心里一紧,垂下头,稍微露出点苦笑来:“没准我是‘阴阳耳’。”
      陆垣无言地望着他,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或许是吧。”他说话重新换回轻松慵懒的调子。
      “你的伤耽误下去不好,还是我们先下去治好你再想办法。”他站起来伸出手要拉许逍遥起身,许逍遥没接,只是皱着眉无言地看着他,意思很明确:要下你下,我在这里等他们。这想法半真半假,一方面是顾虑到梁平是陆垣的弟子,虽然觉得他对魏子很有些旧友重逢的好感,但终究立场不明,许逍遥忧心着他的安危,在确认他没事之前当然不愿意自己下去;另一方面也是提防陆垣,自己下来是完全被动,不认识路,而陆垣是自己找上来的,多多少少有些印象,如果他故意将把自己带迷路,那么这驿孤山之大,真的是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他。
      许逍遥这个人,其实并不像魏汝君说的那样意气用事,该顾大局时,他还是相信理智大于相信感情。即使给过自己一时的温暖和保护,但毕竟人心险恶,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为自己阴暗的想法难受了一下,表情却始终是平淡而无波澜的。
      陆垣低下头来瞅他,眸子像是含了一大片深彻的海,暗波汹涌却平静苍茫,让他有种被看透的狼狈和慌乱。这种感觉很久违了,五年的历练将他本就安静的性子磨得更加平淡,所有感情都隐在心里,面上不漏声色,好像万事都在自己算计之中。大多数对峙时他只要盯着对方看,对方就会被他的沉默逼到沉不住气,露出慌乱又狼狈的模样。如今居然立场倒换,许逍遥不禁有点想要苦笑。
      “我不会下去的,”许逍遥主动说,“魏子一定上来了。我担心他。”
      陆垣不说话,他重重地叹一口气,那神态那动作,只让许逍遥联想起为不服管教的孩子而苦恼的父亲。
      “那就回那边去,”陆垣收回向许逍遥伸出的手,转而揉了揉自己的短发,“那边的火堆至少能防着蛇和野兽。”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很严肃地说:“能听到这件事还有这东西,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会惹麻烦。走吧,……许二少爷。”
      许逍遥悄悄叹了口气,点点头,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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