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记

　　出了城门，喧闹人声渐远，耳畔顿时清静许多。杨琰、唐息两人离城又南行几里路，原本劲疾的马蹄声慢了下来。唐息牵着马缰下马，抚了抚马颈的毛，马亲热地糊了他一脸口水。杨琰见唐息下马，也跟着下来，瞧见一人一马熟悉亲热的情景，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好笑，掏出锦帕递与他。唐息满脸无奈地瞅着马，接过锦帕将脸细细擦干净。

　　杨琰收回手帕，笑道：“你与这马好生亲热。”

　　“频闲还只是匹小马驹时，我还抱过它呢，没想到这么久了，它还记得我。”唐息抽抽鼻子，仿佛脸上还是一股子口水味，“调皮鬼，拿口水糊人的毛病半点没改。”

　　杨琰微讶道“这么说，那舜城统领与你认识？”

　　“的确认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那儿说些个嘴皮子，轻轻松松抢到他的马，现在还敢慢腾腾地下马走路？”唐息边说边走，“这舜城统领姓江，名舜言，手中一杆长枪是排名仅次于天下第一枪诛忘枪的血昭来。江舜言好收集名马，可惜他武功算得一流，识马的本领却实在糟糕。伊犁多名马，以“体格高大，结构匀称，头部小巧而伶俐，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四肢强健”为人称道，江舜言慕名而去，马市贩子瞧他是个外头光光蒙懂货，以劣充好，整千整万的敲竹杠。他呀，还觉得这马贩实在呢。”

　　唐息说着说着，想到当时场景，不住哈哈大笑，

　　“总好过寻来癞蛤蟆的孙阳之子不是。”杨琰微微偏头看他，“江舜言假作救人，以失枪不敌放我们离开，然大庭广众之下，却也有失他威信。他肯舍己意气相助，十分难得了，你何必如此笑他。”

　　“嗯，不笑了。”唐息掩了笑意，“我同你继续说下去，那马贩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将他骗得正要花五万两银子买匹劣马。要是我不在场，他白掏冤枉钱就罢了，可我偏偏在那天去取看上的马，路上正巧遇见，便拦了他，戏弄一番。我倚在马厩柱子上笑他：“千里良马，日食豆数斗，饮甘泉一斛。非精粮洁水不肯受。初驰不甚疾，行百里后方奋迅。历一日无疲苦态，鞍甲卸后不息不汗；阁下所购之马，食不择粗粟，饮不择茗泉；两蹄腾跃不安，常现欲踊跃疾驱之心，然跑百里就气力全无大汗淋漓，状如怏怏欲死。此等寡取易盈，好逞易穷，实乃驽钝之材呀。”他听后哪还肯做冤大头，将马贩怒斥一顿，便来谢我。我见他兵器是血昭来，不要他谢，只邀一战，若是我败，送他一匹千里马，不收分文。”

　　杨琰笑道：“结果是你不幸败了？”

　　唐息道：“方才他虚晃几枪，做个样子，你当然不知血昭来的厉害，若他当真攻来，你在他手下，四十招内必败无疑。我俩当年是战的平手，不过我见他才智不如我，年纪比我大，家世没我好，长相没我俊，武器没我雅致，武功不比我高，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实在可怜，就将我这匹爱马频闲送与他。他起初不肯受，后来说算承我一份人情。这回江舜言骑它来，我听其蹄声，再见其人，便知道他不会为难我们。你所察觉到的不善之意，该是出在那黄毛老狗身上，他与我有旧怨，武功却太丢人现眼，到了这里来，怕城中老势力不服管，定然会拉拢“江南四小虫”这些个地方一霸。我将四小虫他们杀了，新仇旧怨，他自然恨我入骨。”

　　杨琰忧道：“听你这样说，江舜言应也是位伟丈夫，可又怎会容得黄须鬼老、江南四虎这些人为祸舜城？”

　　“我见到黄须鬼老，心中不屑憎恶，一时倒没想到这个。”唐息双眉皱起“血昭来枪法讲究血气刚勇，一往无前，出手须生死两忘，才可发挥其威力。小人最计个人利害得失，心胸狭窄，决然用不得它。江舜言性烈如火，勇义兼具，才创得血昭来“激雷狂电，昭耀血灼”名声。他决计不会与这些人为伍。”

　　杨琰道：“听闻葛丞相专擅朝政，权擅天下，他若以其势压人，江舜言怕也要为难。”

　　“葛兰珉势倾朝野不错，但江湖之中却未必买他的帐。”唐息说完一顿，“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江舜言除江湖中“血昭来”外，应该还有一个身份是“舜将”。“舜将”者，世代守护舜城者也。相传建立舜城之人，乃古时流亡至此的诸侯王，他门下一名勇将，立下血誓，令嫡系子孙世世代代守护舜城之主，不得违命反叛，如有抗者，必遭“血昭来”反嗜。”

　　“这实在离谱，若主上是奸猾伪狡之辈，也要毫无违抗吗？”杨琰叹然“岂非折煞英雄。”

　　“天涯总有再遇，到时候直接问他就是。”唐息想了想，又道，“黄毛狗被我用朗玉针吓唬一番，想来不敢在舜城久留，马上就会逃到葛兰珉势力所在的京都去，等他一走，江舜言会帮我们解决江南四虎之事，你以后路经舜城，无需顾虑。”

　　“你要走？”杨琰停下步子，“还是说杀城待黄须鬼老吗？”

　　“你我算得上倾盖如故，我不愿瞒你。”唐息目光一长，“黄毛狗我必然要解决，但现在对我来说，更重要的却是一桩麻烦事，一桩牵扯极大的麻烦事。”

　　“我可以帮你。”杨琰望向他，目光澄澈如泉水“你我一见如故，是朋友，没朋友遇到麻烦不相助的道理。”

　　“你乖宝宝一个，凑什么热闹。”唐息笑，“少年热血，不知险恶，到时候你哭着喊着要我救你，我都不一定空得了手。”

　　杨琰向前几步，走到唐息身前，表情肃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饭之慈，千金难偿。就算不论朋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死不怨。”

　　唐息拍拍他肩：“我还真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这件事解决了，你要以身相许，我也不拦你。但这件事，我的确不好让你一同解决。”

　　杨琰心知唐息拿定了主意，不让自己帮他，就不再说些什么，他往前走着，削玉般的手指搭在剑柄上，一缕墨色长发垂落鬓边，身影显得少年格外倔强与落寞。

　　唐息明知道他泰半是在装，心里偏偏就是不好受：“这样吧，你跟着我，别露面。”

　　杨琰回头，露出一抹开怀的笑，迈步走到唐息身边。

　　“我剑法还行，绝不至拖累你。”

　　唐息苦着脸瞧他那张清秀好看的脸，深觉自己真是拿这他没有办法：“你一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江湖之中的名剑手都认不得一个，要真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会吗？”

　　“怎么不会？”唐息拿着扇子往他脑袋上敲，“你初探剑意，锋未染血，真要来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够你喝一壶的要是给人一招痛快杀了还好，要是落到像黄毛狗那样折磨人为乐的，能叫你生不如死。”

　　杨琰不服气道：“这把剑杀过人，染过血。”

　　“你也好意思说，这把剑锋鞘皆如覆如霜雪，上有篆书凤歌两字。”唐息哭笑不得，“凤歌凰羽，名剑成双，凤歌为雄，凰羽为雌，两件只有认同时认至爱之人为主，才显其利。这凤歌要是你的剑，你且告诉我，你那凰羽在何处？”

　　“好吧，凤歌是我父亲的剑，凰羽在我娘那里。我没有自己的剑，只好偷了凤歌。”杨琰不解，“你说我初探剑意，剑意是什么？”

　　唐息徐徐道：“世人谈武，论有千般。草木皆有灵性，名器亦生器魂。剑手用剑，心成剑意。一个名剑手，不一定能成剑意，但一个有剑意的人，却一定能成剑道高手。不知为何，你在绿蚁楼愣住之时，我隐约窥出你身上剑意突显。”

　　杨琰问道：“我的剑意？”

　　“你可别问我了，我又不是剑客。”唐息又道，“一个人的剑意，往往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可我的剑呢？”

　　唐息迟疑道：“它总会出现的，名剑逢主，方显锋芒。不仅仅是你在等它，它也会在冥冥之中呼唤你。”

　　杨琰不言，目眺远方，芳尘路，日中天，云雾绕青山，飞鸟翱苍穹，虫兽嬉绿林，万物与其依仗相生相息。偌大天下，是否也有一柄独独属于他的剑，在千山万水之间，等着他来？

　　唐息说得迟疑，语中糊弄之意其实满满，他见杨琰一脸认真，忍不住想起那些为了研制独门暗器和毒药的族亲，心中一颤，忙说：“你可别一棵树上吊死，硬要寻得什么自己的剑。苦苦执著于此道上的，其实并无真正的高手，反而以铸剑师居多，而且要是太过痴迷，只怕最后就成了疯疯癫癫的样子。到样，再好的剑，都阻止不了别人轻易取你性命。”

　　“当然不会。”杨琰回望唐息，摇了摇头，“若我在寻得其前，就弃其他剑不用，恐一生止步于此，难登剑中至道。”

　　唐息深深吐了口气，“你自己清楚就好。”

　　两人牵着马，并肩往前走。冬季午后，万里无云，阳光灿烈温暖，晒得人发软，碎金倾泻满地，在雪上燃烧着。地面雪白得发亮，路边青松翠柏枝丫上的积雪闪着光，绿叶上纹缀银花，风过而落。马高昂脑袋，温顺地跟着，马蹄在雪上踩出或浅或深的小坑。

　　过了官道，拐出林子，便到山路。没走几步，杨琰神色忍不住变得奇怪起来，到了岔口，唐息往右边行去，杨琰却停在了岔口

　　唐息前行几步，往旁边看人不见，回头寻他，问道：“怎么停了？”

　　杨琰面色古怪：“你说的大麻烦是要往这边的村子去？”

　　唐息从怀里掏出地图，端详一番，又抬眼望了望周围：“没错，我师傅交与我的地图上所指的地方，就是要往这边。”

　　杨琰抬目道：“这下，可不太好。”

　　“怎么？”唐息笑着撇他一眼，“后知后觉，终于害怕，不逞能啦？”

　　杨琰往右边踱了几步，又停下，长呼口气，道：“往这边去，就是我家所在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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