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舟错

　　暖榭里窗明几净，茶香悠悠，白烟袅袅。
　　玄夜盯着白烟里悠然品茗的女子，实在有太多话想要问。他们素昧平生，她究竟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和未来的丈夫，帮他登上帝位？许家到底有什么仇家，那晚趁乱血洗许家的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失忆，究竟是一个意外，还是另有隐情？如果是另有隐情，那么她到他身边来，想要什么？他所有最珍贵的不过这帝位，可这帝位，明明是她给的。而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面容雪白，眉目安宁，纤尘不染，看上去离所有权谋角斗都太远太远。她就像是一个谜，他对她好像知道很多，又好像一无所知。
　　然而，她既然将这段往事尘封，他也就真的不愿再去追究失忆是真是假。这段隐秘的心事，其实在她醒来的那天，当他握住病榻上那个脆弱苍白，却又强作镇定的女子之时，就已种下。
　　“这段日子，在幽宁宫还习惯么？”
　　“他们照料我很好，很尽心。只是我待在房里，总觉得太闷。想要出去走走，又总得倚仗别人搀扶，实在是个大烦恼。”她努力俏皮地笑笑，只是她看不到，这笑有些苦。
　　玄夜无话，又问：“那可还短什么东西么？朕让人给你添置。”
　　她神情似有所动，欲言又止。
　　玄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想要什么？除了这王位之外的任何东西，朕都可以给你。”
　　她好似完全没有听懂这玩笑里的锋芒，欢喜地开了口：“式熙确有一事相求。我听玲珑说，前几日宫里来了个姓蒋的花匠，陛下可曾有印象？”
　　“你说的可是蒋重阳？朕听说过他。他能在寒冬腊月，也使各种鲜花盛开不凋，是吗？你莫非有求于他？”
　　“正是！式熙虽然双眼看不见了，但觉得自己的听觉和嗅觉还尚灵敏。眼睛能够用来认路，是因为路的状况能够通过视觉传达给我们。如果听觉和嗅觉也能够像视觉一样表达出路的状况，那么就算看不见，式熙也一样可以如常人般正常行走。”
　　玄夜饶有兴趣：“说下去。”
　　“其实，式熙需要的信息并不多。第一种信息是指路用的信息，只要知道何处须停步、何处须左拐、何处须右拐，便可以不迷路。第二种信息是警示用的信息，只要知道何处须上台阶、何处须下台阶，知道台阶的数目，便可以不跌足。只要每种信息用一种花的香气表示，在宫中各处摆上不同鲜花，式熙便可凭嗅觉感受前路的状况。况且幽宁宫中处处平坦，并无坑洼泥泞之所，自己在幽宁宫中行走，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故式熙所求之事，便是请蒋重阳师傅为幽宁宫种上各种花卉。”
　　玄夜心中早已震动，但仍不动声色：“朕准了。他从此就去幽宁宫罢。”
　　式熙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欣喜：“谢陛下赏赐！”
　　“你自由活动的范围，若只有幽宁宫，只怕还是太少了。朕会命人在幽宁宫去甘露殿的路上种上白梅，你闲时可来找朕。”
　　“白梅？”
　　“冬日，道上摆上白梅，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幽宁宫内种上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出了幽宁宫，可就人多眼杂，容易招人议论。”他帝位未稳，许多权力其实并未实际掌握在手中。一言一行都需谨慎，稍有过枉，便会受到朝臣的攻击，动摇人心。寒冬腊月，在宫中大植春夏时令之花，在那些老臣眼中，只怕怎么看都像是昏君的表现。但这种酸楚，竟如此自然地向她吐露，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还有，朕喜欢白梅。”
　　“玲珑快要到了，朕送你出这暖榭罢。”他透过半开的窗，看见静和池的石桥上有个匆匆的身影，正是玲珑。天地上下，浑然一白。尘世扰扰，全都被掩埋进这寂寂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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