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剑

　　“千年？”螭吻轻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等得起千年？”
　　怎么能让那人一个人在那里等自己，一等就是千年？

　　三百年前，他还是个不学无术、只知登高望远，万事只有三分热度——简略来说，就是好奇但不好学——的小鬼头。仗着自己是老龙王最小、最受宠的儿子，便不好好修行，成天调皮捣蛋，没少惹过祸。就连龙宫镇海神珠，还有老龙王的胡子也没能逃过他的魔爪。

　　本来老龙王和几个他的哥哥都担心，螭吻这种爱惹是生非，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的作风，将会再持续个几百年，或许等他长大了也不会改过的。可是突然就有一天，他就安分了起来，还开始阅读修行！还是没日没夜的刻苦用功！
　　更有甚者，是他居然在短短三百年间，将他人千年甚至更久才能修成的六道真法，都习得了！

　　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惊得大家都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就连平日跟他走得最近的八子蒲牢，都花了好一阵才适应过来。

　　中没中邪螭吻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肯定不是吃错了什么。

　　自三百年前，他无意间闯入西方赤海，在那阴森的石牢中，遇到那人，或者说那把剑的一瞬间，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的就腾起一股似是无尽的悲哀，又像是熟悉的温暖。那莫名涌出的沉重的感情，还有说不清理不完的千丝万缕，让他尚且幼小懵懂的心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冲击。
　　一见钟情？
　　狴犴曾给他讲过“一见钟情”的深意，但是不对，他胸中翻涌的并不是那所谓的“爱意”，而是“执念”。那执念如此强烈，甚至让他深信——他螭吻，是为此而生的！

　　他不再贪玩偷懒，而是将从未正眼看过的经文、古书都翻得烂熟于心，又把那些没好好学过的真法一个一个拾起，只为解开那个据说是上古禁术的遮天咒。
　　不是他自负，本以为凭着自己徒手便能登上龙宫高殿的资质，和连脑筋最好的狴犴都赞之不绝的悟性，再日夜不分地只练‘咒’法，不过数十载一定可以练成。可没想到，这九道真法竟是必须要按着顺序来修习！‘咒’排第八层，光是练成这最基础的六法，就已经用了三百年光阴。况且现在的自己是求快而不求精，练成要再过上一倍的时间，熟练求精呢？岂不是要等数千年过去？

　　想到此，螭吻在袖中握紧拳头。

　　已经走出门口的蒲牢忽然又探头进来：“诶对了，父王来看过你了。还说要奖赏你用功，什么都行，让你想好了告诉他来着。”
　　说着翻了翻眼，一副不解的样子：“其实，奖赏这事是囚牛跟父王提的。不过大哥什么时候对你的事这么上心了？平常好久见不到一面的。”抬眼一看，螭吻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叹气道：“好吧。看来你是真的乏了。好好歇着吧。别忘了去领赏啊。”
　　蒲牢的身影消失后，螭吻才愣愣地抬起头。

　　“父王。”螭吻身着一身雅致的华服单膝跪下，恭敬且不卑不亢。
　　“你来了螭儿。身子好些没？”老龙王威严的声音隔着层层流苏，从高高的殿堂之上传来。
　　“回父王，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被八哥的吼功震飞了些真气，躺一躺就好了。”他说着已经站了起来，“这次的事……”
　　“这件事就算了，也没闹出什么来。不过你这几年功力突飞猛进，想必是私下花了不少功夫。囚牛和蒲牢也跟我说了，你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想和几个哥哥一样变强，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孤也看得出，我们的螭儿日渐成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登梯爬高，爱揪孤的胡子的调皮小子了。”话语中有着怀念的味道。

　　螭吻顺从地低眉敛目，任由老龙王沉浸在回忆之中。
　　静默了片刻后，老龙王恢复威严的语调，“孤说了，要奖赏你的平日来的努力用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我……”关键时刻，螭吻竟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踌躇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坚定执着地盯向前方。
　　“螭儿想要一块玉——児玉。”

　　那日蒲牢离开后，螭吻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不停地思考该怎么做才妥当。
　　他答应过，不会把赤海的事情说出去，又要解开封印，带他离开。可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委实过于单薄。
　　时间过去越久，心里越是说不清的不安和慌乱，几乎每天都会被那个只有黑暗的梦魇住。虽然在梦里那人总是说等着他，可是他怕，究竟怕什么却是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怕自己会食言放弃？怕被他怨恨来得太迟？还是怕那个已被囚禁万世的剑，会在等待中遗忘了自己？又或者，是怕等自己练成一身能解救他的法术，回到赤海的时候，却发现人已不再？

　　他蹭地从床上坐起，下地，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马上学会‘咒’术？或者直接学会破解禁咒遮天？更直截了当的，像拿了钥匙开锁一样解开封印？

　　……钥匙开锁？直截了当？

　　他突然眼前一亮。
　　对了。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当年从赤海回来，他马上翻遍了书库兵库宝库各种史料书籍法宝兵器，叫他查到了一个名叫“児玉”的玉石。

　　这児玉本是女娲补天时掉落的五彩石，经历风吹日晒，吸取天地精华成为了一颗圆润的美玉。有一上古神祗发现，收了去炼做了法宝，命名“児玉”。此玉发出的异香有镇压妖魔之力，其本身又有操纵咒印，使之增强或减弱的能力。
　　后经机缘巧合，此玉辗转到了现在的龙王之手。早年间北方海底不太平，老龙王将其供奉在海眼处镇压动乱。至于后来如何，书上没有记载。

　　只是他一心想着要凭一己之力，修得‘咒’术，看到时也没太多留意，再到后来就彻底忘了这桩事。如今一说赏赐，这块玉的名字便在左思右想中浮现眼前。

　　“児玉石？”老龙王似乎有些惊讶，“你为什么想要这块玉石？”
　　本以为螭吻现在急于练功，会要求些别的，比如一件上好的武器，有助内力的丹药，或者是到某神仙座下修行的机会。
　　“其实在螭儿很小的时候，就有一样很想留在自己身边的宝物。不知道为何，一眼看到便很是喜欢。可是当时的自己太天真，也太弱小，自知没有能力和资格。螭儿知道，易得之物易失去，所以多年来一直用功，让自己能够配得上这件宝物。”
　　他将这几日反复打的腹稿侃侃道来。

　　“好！好个‘易得之物易失去’。不愧是我龙族的子孙，有志气。”老龙王听了似乎很是喜欢，声音都亮堂了起来，“那么你现在自认为有没有能力和资格去拥有这件宝物呢？”
　　“说来惭愧，还差的远。”他低下头，像是在掩饰羞愧。
　　“这样啊……”老龙王淡淡的语气中有些遗憾，又像是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那你为何还向孤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呢？”

　　螭吻抬起头，清秀的脸庞没有一丝波澜，而眼中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因为螭儿想通了。能力只是时间与努力的积累，定下的目标即使没有这道约束我也定会达到。至于资格……”

　　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和那句化尽所有愤怒和悲哀的“我等你”。那是不是就说明，他愿意跟他走了？

　　“并不是螭儿说了算的，而是要看那宝物的抉择。”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所有借着这个机会，求父王成全。”
　　说罢，他双手抱拳，屈膝跪下。

　　老龙王大笑数声，从高殿之上走了下来，停在螭吻面前，脸上道道岁月的沟壑此时显得十分慈祥。他抚须细细端详跪在地上的螭吻，仿佛多年未见一般。却是越看越欢喜，越想越欣慰。
　　他微笑着点着头，道：“螭儿真的是长大了。能有这番见解，实为难得。”可是接着又面露难色，“孤是很想成全你，只可惜这児玉……”
　　螭吻面上一僵。

　　“当年北海妖魔出世，孤派了你三哥饕餮前去镇压，所用的就是这五彩玉石。后来老三全胜而归，孤就将这法宝赏赐于他了。”
　　老龙王颇为遗憾地拍了拍螭吻单薄的肩，“你来晚了两千年啊。”
　　想到他多年来的刻苦，和刚刚说的那番肺腑真言，老龙王很是于心不忍。可是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再给别人的道理？更何况龙族子孙个个心高气傲，如今暗地里互相较劲的兄弟，稍有不慎就会是明天的敌人。
　　“你还是想个其他的要求吧。”

　　螭吻神色不定地从大殿里缓步走出。
　　走几步停一下，手托下颚，低头做沉思状。过会儿又摇摇头，继续向前迈进。如此反复，却毫无进展。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南海书库中，不停地翻找着什么。

　　蒲牢同往日一样来找螭吻唠嗑，发现他既不在房中也不在院内，便想到了书库。
　　一到书库果然看到他在巨大的书架上上下翻越，一本本查找着什么。可不管如何询问，螭吻只是自顾自地翻找，不时地捉住蒲牢不停摇晃，且边摇边哀叹：“我这些年怎么就没对吃的花一丁点心思？为什么蒲牢你吃什么都是囫囵下咽，不懂得品尝？”
　　蒲牢见状，对他的动机大致猜出了一二。只是自己的味觉真的是一般般，对美食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实在爱莫能助。

　　囚牛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好奇地来书库转了一圈。他随手从怀里拿出一卷书，带着满满笑意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线，如同螭吻不在一样，自在地在库中踱步。
　　正身处高架上的螭吻也没在意，同处一室的二人仿佛处在两个不同的空间。

　　囚牛轻咳两声，看也不看上方的人一眼，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地缓缓道，“仙界的珍馐人间的烹饪，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书的撰者真可谓是美食界的奇才！所记的食材注解详细，手法别致，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他抚上书脊，神色遗憾，“可惜我囚牛只喜乐音，流连风月，对这美食珍馐却是不太在意。放在我手里实在无用武之处，丢掉又可惜了。不如就放在这里，让有缘人拿去罢了。”
　　说罢，囚牛将书置在架子上，看都不多看一眼便转身离去。

　　螭吻随后从高处一跃而下，抄起那本书仔细翻看。脸上的表情从迟疑渐渐变成惊讶，最后变成欣喜狂喜。他将书揣到怀中，疾步走出，口中念念有词。
　　“……等着，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目送着螭吻疾疾远去的身影，站在暗处尚未离去的囚牛忽的嘴角上勾，缓缓地展露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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