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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承
我穿戴好衣服就去找小竹，和他琢磨了一下去哪儿能让萧逸平心静气又兼修四书五经的。小竹说长宁城东面儿有个游历四方的方士，哪家母猪难产黄鼠狼猖獗都叫他，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萧逸跟着他当学徒，学费肯定只用百文钱。
我摸了摸被刺激得发疼的脑袋，心想下次有事还是别找小竹讨论了，堵得慌，怕自己终有一日会管不住自己的手掐死他。
我倒是想送萧逸去一个安定的修仙圣地，不需要多闻名，只求安定，远离血腥和危险，专心炼丹就行。平平安安过了一世，看着他慢慢衰老死去，尸骸被埋入土中，游魂喝完孟婆汤，散尽一切关于我的记忆。
于是我和小竹讨论：“去茅山宗的上清派怎么样？那儿比较安定，等小孩儿修个五六年就回来，正好赶上娶亲。”
正说着，后头一道清冷的嗓音已接了腔：“茅山上元，十年。”
我扭过头，恰见小孩儿站在门槛儿边上看着我。天色尚早，晨风微凉，小孩儿穿着件中衣胡乱披了件什么出来，竟也是不冷。
我替他拢了拢大衣，正想开口说话，小竹早已在身后惊叫起来：“上元派？是不是茅山上最厉害的上元派？”
我仔细想了想，确乎有那么一茬，记忆里茅山宗的上元派，似是最凶险的一个门派。好战、好斗，历练最苦，伤亡最重，同上清派这种画画符做做后勤的门派相比，可谓是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我思索了一下，回头看向小竹，道：“刚刚你说的那个专治黄鼠狼猖獗的道士在哪儿？收不收徒弟？三餐管饱么？”
萧逸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死死咬着下唇，不吭声了。
我看着心疼，拍拍他的头，笑道：“唬你的，十年可以，但得去上清。修完了就回来，我给你定了娃娃亲，就是城南徐家的姑娘。”
他一下愣住，面色更加难看，说不出一句话。
我只当他是担心姑娘长得不好，忙宽慰他道：“徐家姑娘我看过，人长得水灵灵的，打小就是个美人坯子，性格也温柔，像徐夫人。”
他手里攥的大衣直发皱，攥着的手却一下子松了。“真的么？”他低下头，猝然笑了，再抬头时，如寻常般，道：“我知道了。”
茅山宗招收弟子的时日将近，我怕他赶不上，便又道：“那便明日启程吧。”
他肩膀猛地缩了一下，咳了一声，说了一声：“好。”
我准备好路上要吃的干粮，要花的银锭子，将它们交给萧逸，叮嘱了一些路上的注意事项，欢欢喜喜地把萧逸送上我亲手买的马车。
我把家里所有好的东西都放上了马车，到家里几乎被我搬空时，我想了想，把小竹扔了上去。
帘子一盖，萧逸和我，从此就隔着十年的光阴。
马车慢悠悠前进，我目送着它渐渐远去，看着它越来越小，小到了渐渐落下的夕阳里。
第二日清晨起来想去叫萧逸，站在门前方想开口，忽然记起人已经不在了。折腾了一下午煲出一锅莲子银耳粥端到萧逸门前，一脚踹开了门，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人已经被我送走了。我是个鬼，又吃不了粥，只好找了个路边的乞丐施舍了。夜阑人静时分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一个鬼，我盖着床棉被，听着门外传来一两声狗吠，忍不住往里缩了缩身子。
不要嘲笑鬼，鬼也是怕鬼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去市集逛一逛时，也能听到街坊邻居的议论：上元派的萧逸又咋咋咋啦，哪里有个魔头被萧逸一下子就收服了啊，困惑当今天子多年的狐妖也被一并解决了啊，这小伙子真厉害啊，好想把我女儿托付给他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走路的动作一顿，甩甩头，觉得一定不是自家萧逸。
我家萧逸那么懂事，入的是上清那个安定的派别，怎么可能入了上元那个打打杀杀的地方。
嗯，一定是重名。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闷热干旱，环绕着长宁城的湟水都断了流，土地龟裂，罅隙大可容人，当今的小皇帝请人作了几场祈雨的法事，但是并没有什么蛋用。
说起来，当今的小皇帝叫什么名儿来着？
好像叫李什么翎的，忘了忘了，反正我那辈的时候，皇帝还是一个叫秦筝的毛孩子当的。
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江山都易了主，改成李家的天下了。
我啃了口蜡烛，抬头看看晴朗的天，万里无云，啧啧了两声，哼了两声祈雨调，继续啃手里的蜡烛。
这又关我什么鸟事，反正我是吃蜡烛的，不喝水。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姓李的小皇帝，竟然请了上元派的人过来打什么旱魃。
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有萧逸。
打旱魃的那会儿，集市上是很热闹的，大伙儿都出来看上元派的小道士如何降服怪物，我也凑热闹跟了上去。
上元派的弟子真是爱装个派头，一个祈雨的仪式能弄的无比隆重，忙活了半天，倒也是逮住了一个秃头的青面獠牙的魃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那魃被抓住后，仍桀桀怪笑不止，一扭头，竟朝我这儿看去，相应的，那一帮弟子也朝着它的目光向我看去，一时间竟有一个弟子看着我大声呼了出来：“他是——”
我了个乖乖，我倒忘了，上元派这打打杀杀之地，就算是未杀过生的野鬼，他们也要除的。
周围静的可怕，我拔腿想溜。
“是什么？”有人忽然开口，吐出的声息清浅，搅碎一池清寂。
有步履声从远及近，一步一步，那人越过我，走到了我身前。
一瞬间，我觉得笼罩在我身上的鬼气散了些许。
“没什么，是弟子看错了……”那弟子略一迟疑，移去投过来的视线，道。
“那便好。”
那人转身，径自朝我走了过来，走到我跟前时，唤了一句：“苏锦城。”
我低头，浑身一震，当然知道这么唤我的只能是谁，抬起头，正看见那人的脸。
样貌仍如第一世一般的好看，却更多了一丝锐利。
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久。
原先十岁的孩童，如今却变成了二十岁的青年。
二十岁，风华正茂，真是个美好的年纪。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喉头动了动，憋出一句话来：“你长高了啊。”
“是。”他回答。
然后便是两厢无言。
旱魃既除，未消几刻天边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场小雨，未几雨势渐大，大雨滂沱。萧逸一行人被小皇帝拖去皇宫喝酒，我一个人站在雨中，看着街上的行人匆匆跑过，躲避着天上落下来的密密匝匝的雨点，就仿佛他们在躲着什么了不得的瘟疫。
这帮蠢人，淋淋雨不也挺好的么。
我站在局外看着这一切，嗤笑着避雨的人们，却忘了自己根本淋不到雨。
踱回家，房门大开着，有个二十好几的青年在院子里拿着把苕帚清扫着被风刮下来不住往下掉的落叶，我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里的扫帚，道：“行了行了，你再扫也没用的，树叶还是会往下掉，阔别十年，你怎么还是这么缺心眼儿？”
小竹抬起湿漉漉的头，看了看我，脸上的水珠还在不断地往下掉，他似乎很是诧异，打量了我一下，说：“啊，苏锦城，你回来了啊……”
我道：“先进屋吧。”
小竹进屋后冷得直打哆嗦，我点燃了炉火，小竹就坐在旁边脱了衣服烤火，烤着烤着，忽然打了个大喷嚏，打完后又连着打了一二三四个，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一件棉被，盖身上，边烤火边抖，边抖边唠嗑。
“苏锦城，我早知你不是人了，没想到你还真不是人，瞧瞧，十年过去，你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我抽出一本书往他头上一拍，笑骂：“骂谁呢，爷我这叫驻颜有术。”
“骗狗呢，”小竹耸了耸鼻子，道，“你身上的鬼气都快冲天了。方才要不是萧逸给你掩了鬼气，你早被上元派的弟子削成肉泥了。”
我拨弄了下炉子里的柴火，不作声。
小孩长大了，小孩机灵了，小孩顶嘴了，欺负小孩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这老鬼表示万分痛心。
“苏锦城……”小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方要开口，门“吱呀”一声，由外往内开了。
门口站着萧逸，提着一包烧鸡，和我大眼瞪小眼。小竹一下不作声了，盯着烧鸡眼里直冒光，萧逸把烧鸡扔了过来，吧嗒一声，掉我手里了。
烧鸡曾是我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做了鬼后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啃蜡烛，吃了烧鸡会肚子疼。
“我不吃烧鸡。”我盯着油纸包，道，而后将油纸包递给了小竹。
“我忘了你不能吃。”萧逸夺了过去，看了我一眼，撕了油纸包，默不作声的开吃。
只剩下小竹默默流泪。
我把小竹拖去给他们俩准备房间，他俩房间好久不打扫，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我自己的院落当然也是不打扫的，屋顶上也结了一层蛛丝，偌大的萧宅看着就像一座鬼宅。
小竹跑上跑下的忙活，我蹲在地上，偶尔给他打桶水，递个发霉的皂角，看着他忙活。
中途萧逸的同伙过来找萧逸，萧逸就这么走了，小竹忙上忙下的捯饬了半天，我这宅子后来也算是像模像样了起来。
小竹拿了个小板凳，跟我唠这十年来的艰辛。萧逸这小祖宗真是不让人省事儿，刚入上元派的那会儿每天出去历练都带着满身伤回来，回到房里倒头就睡。不过就因为这样，萧逸才能混个上元派的大弟子当当。
虽未见，但听小竹说起以往种种，我心里大概还是有些怜悯的。
“说起来，在修行这件事上，萧逸真可谓为疯子一个。十五岁的时候他遇了魔，被魔重伤后将其斩杀，那伤势重的，差点儿就去了。”小竹道。
我对他称萧逸为疯子一事，大抵上还是有些反感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应。
“不过也不久了。”小竹又自顾自道。
我以为他说的是萧逸此次回来说不定就在这儿定居，娶妻生子什么的，便宽了心，方才不悦的心情也消散了一些，便道：“他此次借口回来除魃，怕是要长久地待在这里吧。正好徐家的姑娘一直念叨着萧逸，择个良日两人便成亲吧。”
小竹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一副活见鬼的样子看着我，沉默了半天，忍不住道：“你这傻X就死了这条心吧，萧逸是不会同意的。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更何况他这么疯疯癫癫的，你给逼急了他指不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儿呢。上次……”他方想说什么，萧逸推门进来了，一下子住了嘴。
这种背后刚想探听点儿小道消息当事人就闯进来的感觉真不妙，我有点尴尬，只得道：“没想到你今晚还回来啊。”
萧逸点头，道：“方才我在门口站了会儿，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小竹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站住。”萧逸道。
我心想小竹怎么可能听你的，站住还不被你打啊，没想到小竹真的，站住了……
不，准确地来说，好像是被定住的……
萧逸扭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我道：“今天我就先住下了，以后可能还会再住几天，多有叨扰，见谅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十年过去，小孩竟然变得这么疏离，便道：“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我本就不属于你们萧家。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并没有接话。
萧逸在家住了两天，我琢磨了许久，决定还是将他的亲事提上一提，在他房门前边踱步边想着说辞，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
吱呀一声，门由内而外开了，萧逸立在门口，半倚着门口，双手抱胸，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我见你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想做什么？”
我愣了一愣，磕磕巴巴道：“说、说亲。”
他扭头，转身就走，原本洞开的门也将要合上，我一脚踩进去，挤出了个缝隙：“别别别，别关门。”
他回过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表情，道：“苏锦城，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么？”
哟，小孩长大了，终于开始嫌我这老鬼烦了，我只好拿着他养父的身份压他一压：“我将你从小养到大，怎么说也应该算你的半个父亲，你就是这么跟你父亲讲话的？”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了我一阵，一字一句道：“你不是。”
“我从小到大都没拿你当过我父亲，你什么都不是。”
这场谈判最终以我怒摔萧逸房门告终。
萧逸只在这儿呆了三天。走时，小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挣扎了许久，憋不出半个屁来。
我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答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你……保重。”
萧逸回头看了我一眼，依旧不发一言。
于是我重新过上了啃蜡烛看天混吃等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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