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暗色的天空，干苦的冷风，还有高啄檐牙下阵阵作响的风铎，这便是姬月对魔界的唯一印象。

　　初临魔界时她才不过修得四尾，同好些与她一样的小辈一起，跟在两个长老身后去拜见荀修。

　　妖界向来妖龙称霸，虽同为洪荒妖兽，九尾狐族却长年被压在底下不得翻身。而荀修，第一条入魔并成功存活下来的妖龙，前不久对妖龙一族展开了屠杀，致使妖龙实力大损。狐王似乎从中嗅到了机会，忙派族人前去魔界游说荀修，试图将荀修拉至自己的阵营。

　　如果有魔界鼎力支持，九尾狐族一统妖界只怕是指日可待。可是能他既能如此疯狂屠戮昔日同宗之人，如何可能不视他们为草芥！

　　妖王不是不知，所以他不敢自己前来。长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可姬月没有。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荀修。他坐在紫铜鎏金椅上，身形颀长，墨色长发用白玉雕螭簪冠好，露出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凤眸星目，薄唇紧抿，带着无上的尊贵，让人心甘情愿匍匐在他脚边。

　　看惯了狐王的邪魅妖柔，她着实为他的高贵威严而惊艳。

　　当然，惊艳的只是她罢了。长老可是恨极他的软硬不吃，絮絮叨叨了半天利弊，荀修依旧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过了良久，姬月才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长老说：“魔尊若肯与我们九尾狐族联手，定能让妖龙永世抬不起头来。”

　　她似乎听见了他嗤笑一声，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若是我想，它们怎会还在？”他的声音低沉透彻，有种摄人心魄的沉稳。

　　长老面色便有了愠色，还不待发作，就听见荀修续道：“唔，这些人，一并杀了吧。”

　　他们便一阵哗然。身后有人上前来欲拖他们下去，本来妖就不如魔，如今在魔界又受到压制，他们俨然已无反抗之力。姬月咬牙想要挺身而出说上两句，跪在她身侧的姬毓却先了一步。

　　姬毓站起身来，拱手道：“尊上实力毋庸置疑，就算放我们回去也没什么损失，若是将来九尾狐族侥幸一统妖界，一定会记得尊上施的福泽，也免得脏了尊上的手。”

　　“呵，你算什么人？说的话做得几分数？莫说福泽，怕到时只记得我拂了你们面子！”他从身侧剑鞘中拔出把剑来，凛冽剑光就映在她身前寸遥，“再说，脏的总归不是我的手。年轻人，还是多尝些苦头比较好。”

　　这意思大概就是要给姬毓加刑了。后面很快便有人上前把他反手扣住，往后拖去。姬月看着他白色衣裾缓缓消失在自己眼角，心下再也忍不住，冒着被施以酷刑的危险站起了身，却并不敢抬头，“尊上所说自然在理，九尾狐族虽不算强盛，可何必无端树敌？待得我们一统妖界，尊上觉得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与妖界有了膈应划算么？虽说妖界不比魔界，可总能给尊上献些好处……”

　　说及此处，姬月才恍然意识到从她站起来那刻起，大殿便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大概，是她话说的太过了？

　　沉默压抑着她的呼吸，她垂下眼来只能紧紧攥住自己衣角才能不那么紧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荀修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说的不是很理直气壮么？怎么，却不敢抬头看我？”

　　姬月微微怔住，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正与荀修四目相对。先前只进殿时偷偷瞥过他一眼，如今细看，才发现他真的是极其俊朗，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知道这样的容貌，看过一次便再不可能忘掉。

　　虽这么想着，她身上却早已冷汗涔涔。她自然也知道，这上上等的皮囊里，包裹的可是一个血腥残暴的灵魂。但她其实并未从他眼里看出杀意或者恼怒，四目相对时，她只觉得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了片湖，湖水干净沉寂，不有纤毫。

　　“没有人教过你，在强者面前只许卑躬屈膝？”荀修身子稍稍往前面倾了些，哂道，“威胁我？你知道这么多年，威胁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么？”

　　姬月攥住衣角的手已经发白，她的声音已有了颤抖，“还望尊上宽宏大量。”

　　荀修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最好记住，没有足够的筹码，只能去低头求饶。”

　　“这次便罢了，我不希望还有下回。”说完他便起了身，裹在雍容华衣中的英挺背影落在她眼里，莫名地狠狠撞向她心底，与一个模糊到她久未起意的影子重合。

　　那个影子渐渐清晰，好似从水底慢慢浮起，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却感觉水漫过了她面颊，她只能狠狠咳嗽起来。

　　耳畔响起姒锦惊喜的声音，“妖后，妖后你没事吧？”

　　姬月睁开双眼，眼前是朱红色的纱幔，沉如血的颜色刺痛了她眼眸。她摇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努力扯出一个笑，“没事了，我昏迷了多久？”

　　姒锦眼泪就扑落落地掉下来，哽咽道：“四天了……菟裘将军抱你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浑身都是血……”

　　姬月无奈，抬手摸了摸她长发，道：“这不是没事么，哭什么。冥夜玺被魔界拿走了？”

　　“是……他们拿就拿了，居然还把妖后您伤成这样，可惜我们不是对手……”姒锦喋喋不休地抱怨，姬月不禁浅浅笑开。

　　“等姒锦便厉害了，去替我报仇好不好？”

　　姒锦鼓着嘴，鼻子可爱地皱起，“那荀修也没什么厉害嘛，还不是运气好，到的时候你们刚拼了个你死我活……”

　　“他们才是真的老谋深算，”姬月叹了口气，带着无奈的钦佩，“之前拦住百里景的飞镖与后来云锦所用一模一样，他们怕是早到了却一直匿身旁观，甚至用幻术迷惑所有人，好让我们一个一个被蚕食。”

　　作壁上观果然还是他的风格，不急不躁，慢丝条理地将他人逼上绝路。

　　“不是要把我的叶子拔光么？” 白冥带着失望的声音隐在枝叶簌簌声中，“早便猜到你没这本事，也好长长记性！”

　　姬月叹了口气，倚着白冥坐下，拧眉道：“我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可是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白冥，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龙族尽不是些省油的灯……都已经到了魔界还能有什么办法？以你的实力自是抢不回来的。”

　　姬月拢了拢袖，沉吟道：“我想试试潜去魔界，说不定会有机会……至少，总能打探到些情报。”

　　饶是白冥素来淡定此番也大惊失色，叶子都被抖落了好几片，“你疯了？这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你连尸骨都没处寻去！”

　　姬月挑挑眉，却更坚定了几分，“魔界的秋池统领养了一只赤狐，我只要收敛好气息，冒名顶替不成问题。到时候见机行事，情况不对我自会赶紧溜回来的。”

　　“何必呢？你倒是把自己性命看得轻贱。”

　　“性命本来就不重要啊，大不了你年年都多拔几片叶子祭奠祭奠就好了。”姬月仰头看向顶上葱郁绿叶，妖界的情况她心里清楚，向来就与仙界不算和睦，至荀修登位因为妖龙的关系，妖魔两界关系亦开始僵化。仙魔长年相战，偏偏隔个妖界，如今更是都想将妖界蚕食，妖界可谓外患不止。而妖龙的衰落，九尾狐的崛起，让其它大族也看到了机遇，虽然她以铁血手段和宽仁政策暂时稳定了局面，但内忧并没有根除。

　　冥夜玺是冥夜毕生功力所化，传说蕴含深厚力量甚至可化信仰之力为法力，若能有冥夜玺，妖界力量才能突飞猛进，她的妖后地位也才能得以巩固，震慑诸族。

　　收回了思绪，她含笑道，“我可是只有志向的狐狸。”

　　她的目光坚定而从容，很多年后白冥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刻自己真的被打动过。

　　“随你吧，反正送死的也不是我。”顿了顿，一块绿色石头从枝上掉了下来落到姬月面前，“这是秩序石，带上它到了魔界也不会受到压制了。”

　　姬月伸手捡起，站起身来，“那我便走了。”

　　“嗯，对了，荀修你还是避而远之吧。”

　　她自然明白白冥的意思，不只是因为荀修法力高深生性冷血，更是因为那一段插曲。虽然姬月为此解释过很多次，可白冥就像所有的老顽固一样，始终相信自己的术法。

　　这便要说到她与白冥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离她从魔界回来没多久，成日里都得经受各种严苛的训练，一次在训练中受了不轻的伤，她拖着化为原形的狐狸身逃到了慕灵的后山，却正巧碰见混乱之地的空间连接出现，她误打误撞便跑了进来，然后就见到了白冥。

　　混乱之地是飘荡在鸿蒙中的一个独立空间，它的入口遍布五界，虽没人知道这些入口打开的时间，但这么多年误闯进来的人倒也不少。白冥通灵魂之力，在混乱之地又拥有绝对的力量，讨厌见血的他通常便会将这些人的记忆抹去然后重新丢出去。

　　本来姬月免不了也要如此，可却正碰上了白冥万年一次的结果日。一树缤纷荼蘼的花瓣飘扬而下，取而代之的是青绿色的果子，笼罩在青幽的绿光中，煞是好看。

　　姬月是一贯的胆大活泼，满是好奇地往白冥身上蹭，想要摘些果子。幸亏结果时的白冥法力微薄，没这功夫顾她，只能出声恐吓，“赶紧给我滚下去！”

　　没想到这也是棵有修为的树，姬月便愈发好奇，索性趴在枝上问白冥的名字。白冥一心想让她下去，冷着嗓便说了。

　　姬月却仍旧不安分，没有注意到白冥的不耐，反而伸出爪子来戳了戳亮绿的果子，道：“这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人寂寞太久，就算法力已经在慢慢恢复，白冥还是煞有介事地认真回答道：“这是我结的果。”

　　“哦……结果。”姬月愣着重复了一边，突然提高了音调，“你不是男的么？”

　　白冥哑口，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略有无奈地问道：“谁告诉你我是男的？”

　　姬月挠了挠脑袋，又戳了戳身前的果子，道：“直觉啊，我直觉很准的。而且，哪有女孩子会叫这个名字。”

　　略略思索，白冥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觉得我是怎样的男子？”

　　她此番有些吃不准了，犹豫道：“大概……冷血无情，高傲自负？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算了，你把眼睛闭上，放松意识。”

　　并不知道白冥要做什么，姬月却只觉得没由来的信任，哪怕明知前面是万劫不复她怕也会照做。

　　“好了，睁开眼吧。”

　　姬月便睁开双眼，眼前的参天古树却没了踪影，只有个眉眼孤傲的黑衣少年站在她面前。

　　“你幻为人形了？”姬月怔声道，“可是不对啊……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像魔尊……”

　　眼前少年有着与魔尊荀修一模一样的轮廓与神情，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只不过是稚嫩了些年轻了些。

　　风中传来的却还是白冥的声音，“这么多年没人提及，我都要忘了，无论是谁见到我，都会牵动他心底的执念。方才你放松了意识，我便能借此让他清楚浮现出来。”

　　顿了顿，他续道：“看来，你很在意他。”

　　“这怎么可能！我不过不久前才见过他一面而已，何况这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法术八成是不准的。”姬月争辩道。

　　“我白冥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谁敢耻笑我的法术不行！”白冥的声音带了不悦，可姬月一门心思地疑惑，没能注意，反而有种被揭开隐秘的羞恼。

　　于是出声顶撞道：“我看，你是根本没碰上多少人吧！”

　　白冥却意外地沉默下去，配着眼前荀修孤寂的神情，姬月觉得自己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不如，不如以后得空了，我便来陪你说说话？”

　　白冥仍旧没有做声，直到姬月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树叶婆娑间回响，“白冥只是姓，我没有名。”

　　后来混乱之地在慕灵后山的空间入口便常年开放。

　　当然也是后来，姬月才知道那什么惹人心疼的孤独寂寞只是假象，他分明就是个天生嘲讽脸的毒舌老怪，而且还雌雄同体，自交自育！

　　可惜这些姬月永远只敢在内心腹诽，她倒是隐隐有些期待如果自己说出这些话来白冥会是什么神情，想想真是有些小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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