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香满庭

　　又过了些时日，如枫的归来正赶上老夫人七十大寿。
　　程府在杭州算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的寿辰自然是热闹非凡。
　　老夫人寿诞正日，程府的楼宇飞檐上高高挑起的大红寿灯上，那花灯红的如此令人目眩。府中大摆宴席，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在热闹的程府内，如枫的别苑却难得地让一份安静与清凉停驻着。
　　屋内，落香动作轻柔地为如枫穿戴整齐，小小的脸蛋有一丝焦虑：“少爷，外头的人已经过来催几遍了，府上的客人总要你去招呼。”
　　如枫好看的剑眉拧着，声音带着些许的庸懒：“我不喜欢面对一群虚伪的人说一堆门面话！”
　　“可是，少爷.....”落香咬咬牙，她知道他喜欢清净，讨厌阿谀我诈的客套，所以即使他有着一身卓越的医术，却不愿入宫为官。
　　如枫不忍地看着那张跨下去的小脸，轻叹了声，道：“我们现在走罢！”
　　他们踏出别苑，便看见几个仆人焦虑地守在门口，看见他们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如枫看着落香扬着一张发亮的小脸冲着几个仆人点头示意，那几个仆人差点感激得五体投地。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宠溺这丫头了，连府中的仆人都知道他只会顺着她，他暗暗发誓以后不能再这么宠着这可恶的丫头。
　　只是宠爱她是一种习惯，已经变成他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渗入他的灵魂与血液，而誓言只是空白的罢了。
　　庭院中热闹非凡，当尔雅俊逸的如枫出现时，那一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脱尘超俗气息令人们窒息。人群有一刻的寂静，片刻又恢复了热闹，熟悉如枫的人纷纷上前打招呼：“程公子......”“别来无恙！”........
　　跟在如枫后面的落香很快便被人群冲开，她抬头看见如枫不时回眸寻觅着她，她冲他笑笑，瞥见不远处聚着一群女眷，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那边走去。
　　当她与如枫同时出现的时候，那群女眷便已经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见落香走近，一个悦耳却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我们府上的金牌丫鬟终于露脸了！”
　　落香笑笑，做了揖：“落香给小姐请安！”
　　开口说话的正是程府的二小姐程如梦，两只水汪汪、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微微往上挑着，如白玉雕成的挺直鼻子，配着一张微红而小巧的嘴巴，细致凝脂，毫无一丝儿瑕疵。
　　只是那么一张美嘴面对落香时吐出的话却充满嘲讽：“我可担当不起，谁不知道，这府中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你落香。”
　　“呓！”如梦旁边一个腰肢纤细如弱柳扶风的清秀小姑娘捂着嘴发出细小的低呼，“你们府上的丫鬟这么了不得！”
　　如梦冷冷地瞥了眼落香，道：“了不起又如何，丫鬟终究是丫鬟，还妄想成主人不成！”
　　面对如梦的冷嘲热讽，落香只能尴尬地笑笑，并不言语。
　　她从来不懂如梦对她的恨意是从何来，第一眼，她便知道这个小姐不喜欢自己。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就像如枫第一眼见到她便决定守护她，就像如梦第一眼见到她产生了恨意。
　　“落香姑娘，过来我身边！”人群中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落香觅声望去，一个云鬓高堆女子，一袭淡黄色的长裙，优雅、大方。她认得那女子是三品侍郎王大人的夫人婉娘，这夫人温柔而且待人极好，听说夫妻两相敬如宾，婆婆、小姑也极喜欢她，前些年又育了一对天真可爱的龙凤胎。她似乎已经享尽这个时代所有女人的幸福，只是，不知道是否落香过于敏感，她总觉得这个女人的眼中藏中一丝哀愁，即使她明明在笑，那笑意却无法曼延到她的眼中。
　　待落香走近行礼，婉娘将她拉近，细细地瞧，点点头：“些日，你又俊俏了不少！”
　　落香笑笑，如梦没好气地冷哼了声。
　　半晌，寒暄完的男人们开始纷纷寻自己的女伴入席。
　　这时，一个脸上着温和的笑意、温文尔雅的男子向婉娘她们这边走来。
　　落香认出这便是婉娘的夫君王侍郎大人，连忙行礼。
　　婉娘笑意盈盈地拉着夫君指着落香道：“老爷，这边是妾身经常跟你提起的丫头落香！”
　　王侍郎打量了落香几眼，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点点头。
　　“落香，这边来！”如枫动听的声音轻柔地唤着她。
　　落香又冲那打量她的两人福福身，赶忙向如枫走去。
　　人们陆续入席，落香安静地立在如枫的身后。
　　这时，程府的大寿星老夫人也出现，老夫人虽已年近古稀，却是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威严的神情让人不由自主地严肃开来。
　　祝寿声此起彼伏，待安静下来后，如枫率先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呈上，朗声道：“枫儿祝奶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老夫人看着唯一的孙子，脸色也慈祥了，欣慰地点点头。
　　祝寿声、干杯声交织一起，恭筹半晌后，待人们稍微安静的时候，如梦突然冲着老夫人大声道：“奶奶，梦儿想借琴声给奶奶祝寿！”
　　老夫人笑着道：“梦儿是弹琴给奶奶罗！”
　　如梦拧着眉头：“人家是想亲自为奶奶弹一曲，只是前些日子练琴伤了手，不如，”如梦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如枫后面的落香，继续道，“不如让落香代替我弹一曲。”
　　老夫人一愣，继而点点头道：“就随你意！”
　　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落香的身上。
　　落香苦笑，她会很多这个时代别人不会的东西，比如电脑、开车等，但是这个时代女子会的东西，她只会一些皮毛。比如弹琴，虽然如枫曾经教过她，但是她明白音乐是需要天赋的，而她是那个没有天赋的人。
　　落香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女主角如何凭一曲一鸣惊人，只可惜别说她没有那样的才艺，即使有那样的才艺，她会出名也会被划入疯子一群内。在这时代，即使你曾经是个电脑高手，即使你曾经是个女强人，即使你曾经是个歌星，你最终都只是一个附属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因为这个时代容不下行为怪异的女人。
　　活着，只能把那个世纪忘掉，只能融入这个朝代，只能像一个新生儿一样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
　　在如梦的话落下时，如枫刚想反对，但是看见老夫人点头了也不好再反对，只能让落香出来，“别怕！”如枫悄悄地握了握落香的手。
　　落香笑笑，深吸了口气，向众人作揖说了声“献丑了！”走到古琴旁坐下，手扬起，琴声便缓缓而出。
　　琴声很平凡，如同弹琴的女子装扮得很平凡，偶尔琴声也有一丝韵味，弹琴的女子也有一丝韵味，只是那韵味太淡了，还没有在人们的心中停留的时候，风一吹便淡，淡了，不见了......
　　宾客们大多是达官贵人，家中能弹出天籁之音的乐师比比皆是，听着这平凡的琴声先是乏味，然后便是不耐......
　　高位上的老夫人笑容慢慢隐去，如梦的笑意却越发灿烂。
　　突然，平淡无奇的琴声夹入婉转悠长的萧声，那萧声婉转悠长，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有一轮明月，满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
　　众人皆凝神聆听，神色似入了迷。
　　琴声依旧平淡，但是箫声渐起，低徊欢畅、华丽多变、婉转相随，交替奏出主旋律，相互衬托，层层推进，婉转而上。说不清琴引箫声还是箫托琴音，琴萧相和，甚是动人，又宛若天然的和谐。过得片刻，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也轻轻地牵动着听众的心.......
　　落香弹下最后一个音，垂下手，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如枫，这时，如枫也放下嘴边的萧，望了过来，四目相对，都忍不住含笑。
　　当有若天籁的琴箫合音缓缓散于天际，然后消散开来，庭院内的人许久才回过神来，纷纷赞赏不已。
　　老夫人喜形于色，如梦恨恨地瞪了一眼落香，不开心地撇开脸。
　　祝寿的人们又开始此起彼伏，一个妇人扭着粗笨的腰枝，笑得妩媚：“老夫人，您这孙子可真不错，人长得好，医术厉害，连吹萧都如此好，不知是哪家姑娘有福气嫁与他......”
　　老夫人笑望着坐下方的如枫，眼中是一种炫耀，缓慢道来：“枫儿也大了，早该考虑这事，东边赵家那丫头倒也不错......”
　　妇人笑得更妩媚，“赵家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听说那姑娘可是长得如同仙女下凡.......”
　　如枫一脸淡漠地听着她们讲自己的事情，手中的酒慢慢地在口中滚几下，然后滑入喉咙。
　　落香的脸色，却蓦地变得雪白。她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许多人对这两妇人的话题还是充满兴趣的，尤其如梦，笑容灿烂得仿佛阳光，她幸灾乐祸地盯着落香那张越发苍白的脸，心中的痛快无法形容。
　　待两个妇人停下声音的间隙，她赶忙插了进去：“奶奶，既然大哥要为我娶大嫂回来，他那丫头落香也该许配个人家了吧。”
　　话音一落，如枫手中的酒杯轻微地颤了一下，他不满地盯着如梦。
　　老夫人瞥了一眼呆立着的落香，点头道：“落香也快二八了，该许个人家！”
　　突然，有个轻柔的女声插了进来，“不如许我家相公！”
　　出声竟是婉娘，她盈盈地走向落香，挽住落香，笑道：“我正缺个姐妹做伴，不如让落香与我为伴，如何？”
　　落香又惊又怕，这婉娘与夫君夫唱妻随如此融洽，别的女子的是担心夫君娶妾，她却.....难道真的不怕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还是她太自信了。
　　老夫人赞赏地望着婉娘，笑道：“王侍郎能得妻如此贤惠，真是福气，落香只是一个丫鬟配你们家是三生修来的福，老身就将........”
　　“王夫人！”如枫急急地打断老夫人的话，声音冷峻，“我替我家丫头谢谢你的厚爱，只是落儿尚年幼，再者这府中的事务也离不开她，所以这事休再提。”
　　老夫人还想再说什么，瞥见如枫寒若冷霜的脸便将话咽下，那脸色就如同八年前，她让人送落香出府一模一样。她眯着眼望向苍白着脸的落香，浑暗眼神里有一种凌厉的冷，仿佛雪天的冰棱。
　　依然热闹非凡的庭院，有风轻柔地扫过，一片黄叶悠悠地打了几个然后安静地躺在地上。
　　落香望着那片落叶，心中寒意慢慢地散开。
　　什么时候秋天开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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