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贱

　　宋渺渺以为，她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一开始，是宋渺渺的父亲再次生病。

　　这次的病来的又急又重，不同以往，她是在凌晨发现她父亲晕倒在书房。

　　她坐在救护车里，看着医生护士忙做一团，她的父亲静静躺在担架上，氧气罩挡住他大半张脸，呼吸清浅，在嘈杂的环境里只能靠胸口那一点点起伏判断。她穿的单薄，在车里瑟瑟发抖，眼睛紧紧盯着那一点点的起伏不敢移开视线，可脸上不见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镇定的不像那个年龄的少女。

　　她已经习惯了。

　　她唯一仰仗的希望就是她父亲，除此之外她无依无靠，亲戚早已断绝来往，朋友也几乎没有。她父亲不敢想死的问题，不管多痛苦都强撑着要活下来，只不过是放心不下他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她相信她父亲不会撇下她一个人先到那个四季如春的世界去，看到这样痛苦的挣扎的父亲，又希望他能快快解脱，不要再痛苦。

　　她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在医院度过，她自己身体不好却从不生病，连感冒都少。她都是在病床边陪伴她的至亲。在医院的时间过得比其他时候缓慢得多，她呼吸着医院充满痛苦的空气，一边要拼命让自己高兴起来，去面对病床上的父亲。

　　她又是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边，心里又煎熬又痛苦，那种伴随她许多年的惶惑感又迎面而来。可能这次真的不同往常，说不定这次就是终点。她这样想，又有点解脱。

　　学校不能再去，要跟学校请假。寒阳跟沈墨还是会形同陌路吗？那个叔叔还会来吗？他会哭吗？寒阳怎么办？

　　她这样胡思乱想，就迎面看到那叔叔朝这边跑来，又狼狈又着急。环顾四周后只看到宋渺渺孤零零的坐在手术室门口，穿着单薄，还在瑟瑟发抖。他一屁股坐在宋渺渺旁边，散发出颓唐的气息。

　　他想了想，又慢慢脱下外套，披在宋渺渺身上。

　　“不用担心，没事的。”他安慰宋渺渺，更像是说服自己。

　　宋渺渺不由得为他担心，她从小如此，已经习惯。不知道这位叔叔习不习惯，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握拳的手背上。

　　他猛地偏头看着宋渺渺，表情蓦然间柔和下来。

　　“每次跟你父亲见面，都是在吵架。”他说：“你可以叫我任叔叔。我猜你父亲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我。”

　　“如果不是你妈妈，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喜欢他。”任叔叔笑笑，继续小声的对宋渺渺说，又像是在那喃喃自语：“渺渺，你会不会觉得同性恋很恶心？”

　　“其实我爸爸心里，是很喜欢你的。”宋渺渺低声说，她看着任叔叔，又像是看到未来的自己，心里十分不忍：“我一直知道，他心里是喜欢你的。”

　　任叔叔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像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到来不及反应：“哦，原来如此。”

　　宋渺渺知道，她父亲爱她，是因为她是素未谋面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而这位叔叔对她的温柔，是因为她是父亲的孩子。并不是因为宋渺渺的可爱，聪明，或者别的一切优点，仅仅凭借那一层血缘关系，就可以无条件的喜欢。任叔叔对她父亲的喜欢，是真真正正的喜欢；而父亲对任叔叔的喜欢，掺杂着愧疚。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寒阳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喜欢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那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被人猛然打开，推出一个盖着雪白棉被的人，他太瘦了，感觉病床上只有那一层薄薄的棉被。宋渺渺恍惚一下，这是我的父亲吗？她随即跟着走到病房，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她们父女俩是医院的常客，几乎所有医生护士都认识他们俩。但是住院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医生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宋渺渺跟那个叔叔一左一右坐在病床边上，他们一人握着她父亲的手，紧贴着脸放着。一人呆呆的坐在凳子上，动都不动。

　　她太累了，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消失，视线从他们的手到父亲憔悴的睡颜来回逡巡，最后她慢慢移开视线。

　　“渺渺，你一定要爱上一个男孩。”任叔叔低声说：“太痛苦了。”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这么痛苦，宋渺渺花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直到父亲出院她也没有想明白。

　　她下去买个水果的功夫，她父亲就已经开始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任叔叔。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回学校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爱他的人照顾他。

　　已经是冬天，寒阳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外套，没有围围巾，一边把手放在嘴边呼着气取暖一边走进教室。她一抬头，就看到宋渺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她呆呆的坐在座位上面朝窗外，看外面惨淡的枯枝和落叶。

　　“渺渺。”寒阳走进教室，还带回室外风雪的味道，她坐下：“渺渺，你回来啦。”

　　宋渺渺看到她坐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有千言万语，都变成眼底一汪浅浅的泪。她选择伸手抱住寒阳，许久后才放开。

　　她仔细端详寒阳，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击中，她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你怎么啦，渺渺？”

　　“没事。”宋渺渺移开视线：“只是累了。”

　　“我很担心你。”寒阳这样说，她的头发在宋渺渺不在的那段时间稍稍长长了一点，遮住了她的眉，添了一点温柔的气质：“你爸爸病了？”

　　“我挺好的，我爸爸他已经没事了。”

　　寒阳端详她，瘦的尖尖的下巴，忧郁的眼睛，微微发黄的发梢，要确定她已经真的没事：“累的话你睡一下吧。”

　　而沈墨来了，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她。沈墨是个聪明敏感的过分的人，她已经注意到寒阳对宋渺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寒阳不愿被她窥探到自己内心卑微的感情，她讨厌沈墨到极点。

　　沈墨用一贯的温柔姿态走进教室，对着宋渺渺微微笑起来。“我每天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请你喝。”她从背后拿出一瓶温温的奶茶递给宋渺渺。

　　“怎么突然买给我？”

　　“是隔壁的同学送给我的，我不喜欢喝，就给你咯。”她狡黠的看看宋渺渺，又看看寒阳。随后凑到宋渺渺耳边对她说悄悄话：“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去逛街吧，就我们俩。”

　　宋渺渺犹豫了一下下，她有点担心她卧床的父亲。那一下下的时间过去后，她点点头：“好啊，去哪里玩。”

　　寒阳厌烦的看着沈墨，心里十分不屑。小女孩的把戏，她这样想，站起身对宋渺渺说：“今天我要先回家，你跟沈墨去逛逛吧。”

　　“真的？”宋渺渺睁着天真的眼睛问她：“那我去了哦。”

　　寒阳笑笑：“我家里有人回来，我也要早点回去。”

　　“其实，你觉得寒阳怎么样？”她一边舔着麦当劳新出的樱花雪糕，满嘴都是沐浴里味的问沈墨。

　　“她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她。”

　　“啊。。。。。。我觉得，可能，我喜欢她。”宋渺渺双手握着甜筒，看着自己的指尖：“怎么办，沈墨。”

　　沈墨了然的看着她，良久后她淡淡的说：“不可以哦，你不能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墨就觉得自己一定会遭报应。

　　但是她太嫉妒宋渺渺，几乎要到发狂的地步。宋渺渺是沈墨唯一的朋友，她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宋渺渺，寒阳对她的感情。但是她不，她要看着宋渺渺跟寒阳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哪怕只有一秒，也能缓解她心里燃起的嫉妒的火焰。

　　“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渺渺。”沈墨说，她微微低头，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要是别人知道，他们会支持你吗？”

　　“我不知道。”宋渺渺迟疑着想了想，她想起父亲对任叔叔的态度，又摇摇头：“他们不会接受的。”他们连爱我都是因为我身上有他们所爱之人的影子，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我。宋渺渺这样想，连吃下去的晚饭都差点要吐出来。

　　沈墨在一刹那感到畅快异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引诱白雪公主咬下毒苹果的巫婆，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所以，绝对不能喜欢她。”

　　她从记事起就是那种有点恶毒有点心机的漂亮女孩，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用语言挑拨身边的人。可是看到宋渺渺的表情，她突然被自己的恶毒吓到，她心里存着对宋渺渺的歉疚，再不说话。

　　“太痛苦。”不知道是两人之中谁又说了一句，声音轻的像是从风里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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