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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数孤独
去东荒的途中,沈眉宜一直小心着不去做错事,但架不住天生背运,总是落得个沮丧着脸的境地。反倒是毕方一路偷偷观察着她的变化,多日下来,他已习惯这丑陋的相貌,只是仍旧摆出拒人千里的气势,就想逗弄这凡人,看她因琐事而满脸懊恼他便觉着有趣,也算是惩戒她当初的冒犯。
这天,毕方载着沈眉宜在万丈之上的云层中穿梭着,见她一脸无聊,心生一计,于是破天荒的开口问道:“你知道刑天吗?”
如同毕方终究适应了她的模样般,沈眉宜也逐渐习惯每日这般赶路,胆子也越发大起来,目前已经能够睁开眼四处张望了。只是为避免凡人们瞧见,毕方始终不肯下云层,是故沈眉宜难得出趟远门,竟是见不到半点途中风光,也不知下界是何等繁华昌盛。
“知道。”突然被问起话来,她有些受宠若惊。
“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可怜人。”毕方嘀咕一句,语气难得多了些味道,声音不大,刚好能够入耳。沈眉宜没懂它这句话的意思,正寻摸着想问个原由,毕方却接着说:“你可知他落败后,被关押在哪儿?”
关押?难道不是该被处死吗?
那日当庭出声后,她也被自己的鲁莽给吓坏了,以至于没用心听那后话,一门心思飘飘绕绕飞了好远,只是彼时想了些什么,却再难回想起来,只是“刑天”二字仍旧记得清晰。
没等到她回答,毕方也不觉得尴尬,自问自答般同她说道:“那时候刑天被黄帝用轩辕剑砍了脑袋,四处搜寻未果,就被抓去东荒无望海底永世囚禁。但他怨气过甚执念太重,竟然化乳为眼,肚脐为口,活脱脱从一代骁勇战神变成妖物模样。你这次去若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别惊讶,多半是他。”
毕方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同她讲完刑天后,又聊起东荒来,说东荒乃是极东之地,那里不分昼夜,气象百变,上古战役结束后,留存下来的食人异兽,统统被关在里面,无论是哪一只潜逃出来,都能闹得人间大乱。
沈眉宜听得害怕,可对他态度骤变感到古怪,但见他说得是东荒之事,猜测是几日下来他不怎么嫌弃自己了,想给自己提个醒,也就仔细听着。
到日落时分,完整无暇的那边脸,硬生生给吓得失了血色,沈眉宜如同丢了魂似的,进了山洞就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毕方大为满足,拿着水囊就去外头觅水,浑然不觉自己做的事儿有多可恶。
模糊知悉显然比全然未知更加令人胆颤,至少后者若要构想还没个轮廓,前者却是给你大致的线索,却故意卖着关子要你自个儿探索。你若能忍得住心性不予理睬倒也罢了,可要是乖乖屈服于好奇心去胡思乱想的话……
打从听了那席话后,沈眉宜脑海里不停幻想出东荒景象,吓得一连几天噩梦不断,话也不讲一句,整个人眼神黯然,颇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毕方这才察觉不妙,只好又成天变着法子安慰,就怕她闹出什么事来,若是让主人知道了,那他就完了。
看着好容易在他怀里睡着的人,毕方难得一脸郁闷。可怜他身为堂堂一代神鸟,想为难个凡人,事后还要亲自哄着,糟心,真糟心!
“到了。”
随着毕方的话,沈眉宜身子一抖,感觉毕方冲下云层,顿时脸色更难看,好半天才敢颤颤巍巍低下头。入眼是恍若无边的深林,青色如潮蔓延向天际,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倒是没听见什么兽鸣。
“这里便是东荒?”不可置信的问话,得到的答案是毕方明显的点头。这让沈眉宜一时被噎住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二人降落在一处坡地,长着草,并不算高。沈眉宜从他背上跳下来,不急着下去,回头望着已然化形的毕方,问道:“看起来挺安静的,倒不像你说的那般。”
毕方不接话,看在她悄然松了口气的神色,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
东荒辽阔,眼前所见不过小小一隅,可他并不打算说出来,转而岔开话题:“我奉命将你送至此处,你沿着这坡下去,便能进入东荒。”
正尝试着下坡的沈眉宜闻言,动作一顿,愕然望向他:“你不跟我一起?”
“当然不。”
言罢,施法将她安然送至平地,自己则摇身一变,化作真身扶摇而起,转瞬消失在空中,跟躲什么害虫似的。
一入林间,葱茏苍郁便大有遮天蔽日之势,日光费尽心思也只能挤进些许投洒在林间。好在现在青天白日的,四周不算太过敞亮也不至于过于幽暗,借着透过枝叶传来的光线,沈眉宜仔细的穿行在林间。
这里古木巍巍,高耸入天,暴露在外的根茎彼此相连,盘根交错在一块儿,有些拱起的则是被条条枝蔓紧紧攀附着,上面覆着各式各样厚重嫩绿的青苔,不知名的鲜草分散长在树干周围,走过时总觉得脚边湿漉漉的,可鞋上始终干燥如故。
在勉强跨过两道隔得有些远的根茎后,沈眉宜停下来休息,望着身后走过的路,越发感到庆幸。幸亏她的衣服大都是男子样式,干活翻山都顺溜,不然若穿个花裙子出来,指不定得麻烦成啥样。
被毕方抛下后,最开始她心底是有说不上的难过,以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态度有所好转,甚至主动安慰她,应该是拿她当朋友了,没想到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瞧他溜得这么快,活像多留片刻都觉嫌弃的样子。放慢脚步有意等了两天,还是不见他回来,沈眉宜心下一冷,便已决心独自上路。
拿出包袱掂了掂,里面吃食少了不少,又贴近耳边摇晃着听声音,水囊里大概还有一半左右的水。她犹豫许久,还是舍不得吃盘缠,只能拿出水囊来小饮一口,连瘾都还未过就逼着自己重新收拾好上路,顺道琢磨着是否该将一顿分作两顿来,每天早晚用盘缠,午时就潦草喝些水垫着。
东荒东荒,本还以为是片草木稀疏、异兽争斗之地,没成想这里竟是草木繁盛,只是……没有哪一处像这里一样安静,或者说死寂。周遭没有虫鸟嘶鸣声,也没有传说中的异兽猛禽,更没有水源供她补给。唯一契合毕方所言的,是这里真的没有昼夜之分,沈眉宜只能凭着十六年来养成的感觉,来粗略推断着时间。
如今她进来也有五六天了,一直无风无雨,只是早晚会起雾。雾很大且久久不散,每日需熬到辰时才能动身,期间得加快脚步,不然约莫到了酉时,又会受雾霭牵制。她原先也有按老法子弄火把,想驱散这大雾,可惜收效甚微。
倘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她会就这么死在这儿。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的浮动在她心间,没办法,这片森林太过浩瀚,而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就这么放任她慢慢感受死亡逼近,孤零零在死寂中沉睡,醒来后又继续在死寂中行走。可她不能死,她没忘自己因何而来。
就这样近乎绝境却又不肯屈服的情况下,十五天后,沈眉宜终年瘦弱的小身板终于死扛不住,惨白了脸色倒在了这片茂密的深林中。
她恍然依稀间,看到眼前远远走来位身着玄衣的男子,看不清样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鬼差吧。那一刻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不甘,可或许她死于途中也是毕方口中所说的,每个人的命数吧。
再度睁眼时,她正枕在无边浓郁漆黑的地方,身体轻盈,完好无损,甚至连先前忍饥挨饿的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了一番。
她死了。
这种念头的产生,让她脑海里自发想起村里老人们常说的那些话。他们说,人死后灵魂会自动出窍,行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河,看遍望乡台,尔后今生七情七苦终究被一碗茶汤了结,忘尽前尘后又匆匆忙忙投入来世的怀抱,徒留一碑铭在世作证你曾经的存在。
可她独自被遗弃在此,就算是死了又有谁知道呢?或许只能放任这副丑陋的身躯悄无声息地躺在古木林中,等年深月久后,化作白骨一堆,永远暴露在黄土之上,死也死得凄凉。
若是她能为自个儿立个碑就好了,碑铭她都想好了,就写:“沈眉宜,生于平昌,葬在东荒。”
不会有人发现,也没有亲友祭奠,所以不必道明因果,短短十一字便是她的一生——不能生得漂亮,那就死得简洁。
四周混沌,不知岁月。
也不知自己乱想了多久,等沈眉宜坐起身来时,只觉得枕着的手臂麻得没了知觉,用力捶了几下才有千针戳刺般的疼痛袭来。沈眉宜一张脸儿都成苦瓜样了,按着手臂不敢乱动,眼神却是后知后觉的打量这地方——十方俱寂,万籁无声,辨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光亮。
原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可是,为何周遭连个同路的都没有?到处黑漆漆的,她根本就不知道黄泉路该怎么走。心头骤然掠过死前的画面,她分明看到鬼差来带她走了。可是……鬼差呢?
正纳闷着,无端端后背一凉,沈眉宜惊得鸡皮疙瘩都起了,就是没胆子回头。旋即想到自己已然是个魂魄,是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定了定心神,缓缓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已有一点亮光刺破黑暗照了进来,伴着断断续续的微风,好像是专为她指路而来。所以,鬼差只是负责抓她,而这束光芒就是人们口中的引魂灯?
想明白后,她决定先在原地静观其变,仔细行事总是好的。良久,眼见它还未消失,反而似不耐烦的开始摇晃后,沈眉宜踌躇着的站起来,开始向着光亮的方向行去。
黑暗中的光亮就如传说中大漠里的海市蜃楼,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远虚无。
估摸着自己也走了有两个时辰了,可那光亮始终不曾与她亲近半分,幸好她是魂魄感觉不到疲惫,又害怕投不了胎做了荒魂,不然老早就放弃了。没有人喜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
好在那光芒似乎也知道了她心意,又摇晃几次后,沈眉宜感觉到,与它之间的距离在点点缩进。就在她欢喜不已时,光芒却毫无征兆的乍然膨胀起来,光晕炫得令她眼前一白,适应了黑暗的双眸难以承受这刺激,纵然她赶紧用手挡在紧闭的双眼前,仍是疼得流下泪来。
她又想起了毕方。
算起来这还是她记事以来,头次被当做朋友的人所抛弃。
在村里从小没有人肯和她亲近,先生虽然待她好,但毕竟只是师生之情,所以她没有朋友。心里不是没有渴望,只是如同酒酿被深藏着,不去动它也不曾感受,她也就习惯了寂寞。现在好不容易和毕方相处了几天他,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态度的变化,克制已久的欢愉也随之偷偷跑出来,不知不觉就天真的将毕方与自己的关系归结为朋友,虽然他总欺负她。
可能真的她太过寂寞了,所以有了奢望,可奢望就是奢望,老天是不会容许这样丑陋的自己有朋友的,因此他让毕方给了她一次教训,比她爹的竹棍子打在身上还疼。
恍恍惚惚间,沈眉宜晕了过去,还做了一段冗长的梦。
梦里琪花玉树,流光飞霞,一帘翠色后藏匿着云雾袅绕的湖水,骤然风起雾散,露出湖心岛上那株灼灼桃夭。一树妃红正摇落零星花瓣飞旋于空,其后轻柔飘落在树下锦衣华服的人身上,而那人背对着她仍旧静静枕着树根沉睡。
奇景幽静,安详美好,可看着却莫名心间酸涩,连风里都沾染了微微苦楚。
将将迈出一步,眼前景象却若石破沉水,剧烈的波纹扭曲了画面,一股未知力量死死拽住她远离渐次消失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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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前面那章里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语出《礼记》,借鉴一下忘了写出处了,囧= =【二改抓虫,如果还有……希望大家提出来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