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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
/3/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虚空中飞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像是在宇宙中越过了数颗星球,它们带着各异的颜色,有的上面呈现出白色的条纹,有的布满沟壑,有的坑洼遍布,还有的带着行星环,在黑色的天幕里闪烁莹莹。
他不是那样的星球,也无法停留在它们的轨道上,事实上如果他真的进入了某个星球的运转轨道,恐怕终有一天会与它相撞,被碾碎迸散成尘埃吧。
他是什么呢?
一个人无论做到了怎样的事情都没有意义可言。不会被夸奖,不会被羡慕,不会被安慰,不会被摸头,也不会被咒骂不会被排斥。如果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话,现有的痛苦应该都不会存在了才对,可是若要变成一个人的时候,又还是会感到痛苦。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缺乏安全感这种事情恐怕也算是特质之一了,惧怕着而不能理解,惧怕着而不能独立,无法彼此通晓心意因为一旦靠近就会互相伤害,偏偏又做不到彼此孤立毫不相交,真是矛盾的存在。
他抗拒着,抗拒着却无法逃离。
回过神来的时候,刺鼻的灰尘气味弄得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四下环顾,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街道上——是条感觉相当微妙的街道,和他前段时间居住的那座城市的街道风格有些不同,建筑的材质和道路的绿化显得更加贴近人情一些。虽然外观上有些出入,却又是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熟悉的景色。
他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想清了自己在哪里。
这是教他大提琴的老师家房子所在地的街口。
同时他注意到脚边同样熟悉的行李包。他已经不再使用这个款式的包了,然而这个行李包的外观看上去非常像,甚至可以说毫无疑问是他的东西。要说原因,那就是在这深色的包的布面上,用防水的荧光笔写着碇真嗣的名字。那字体清秀柔美,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母亲能够写出这种字迹。即使别的理由尚可予以否认,唯有这一条,是绝对有力的证据。
可是,这是从理论上说不可能出现的情形,他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发生的,就像他同样不清楚为何自己数分钟前还站在儿时印象深刻的那个小公园——那个地方在他来到第三新东京市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座光鲜刻薄的商厦了;也正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渚薰会出现在那里一样。
过去所使用的行李包躺在脚边。
真嗣花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莫名地,胸腔里空落落的,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大哭。
这时他身边一只白皙的手抓住行李包的包带,将它从地上提起来。真嗣于是转过身去,正好看见白色少年把自己的行李包挎到肩上,那人面朝真嗣,笑意盈盈地伸出另一只手。
他心里一动,就自然而然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从少年的手里仿佛传来了某种魔法,他的内心奇迹似的平静下来,变成一泓平缓而微热的水。对面的人握紧他的手,在原地加深了笑意。这个人的手还是很温暖,触感就和那天在澡堂里泡着热水的时候感觉到的一样,和在小公园里抓住自己的手的时候感觉到的一样,是人类的触感。如果不是自行揭露身份,如果不是从美里那里听到确认,他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对方会是人类最后的敌人,所谓的。
为什么人类最后的敌人,本已在初号机手中消失的这个人,此刻会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真嗣想不明白,也不想去理解。他的悔恨在杀死这个人之后的浑噩的时间里累积得太多,此刻只要看到这个人平安无事,便已经不想再考虑更多的事情了,像是这是不是梦,或者别的什么可能性。在此刻的宁静被真相击碎之前,他都会笃定地选择拒绝。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张口半天,只从喉咙里发出这样一句,伴随着犹豫的问询,“那个,我是说,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渚薰并没有回答他,对面的人只是静静地牵着真嗣的手,沉默了几秒,然后靠近了他。
“——我陪真嗣君去老师家。”
最终白色少年答非所问地说道,这让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薰已经开始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拉:那是去往老师家的房子的方向。少年的手的力道并不大,只是温柔地牵引着,以至于他没有感到任何强迫的感觉,只是自然而然就跟着对方往前走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道路两旁的绿化树不断地往后倒退着,总觉得走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并没有过多久。那人的背影被阳光晕染了边缘,那光亮得发白,像是被洗蚀的梦境。
被对方抓着的手上传来的体温,让他沉浸其中。
这样的感觉,对于他来说甚至可以用“新鲜”而不是“怀念”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了,因为它几乎只存在于十年前的,被母亲牵着手走过布满林荫的街道的那段时间离。掌中的触感,被握在掌中的触感,珍视谁的感觉,被谁珍视的感觉,一种微小却又无法忽略的雀跃的心情,在胸腔里跳动。只是它太细微了,以至于就像是心跳的声音。
如果硬要描述,应该就像是一种,被面前的人牵着的话,就不会感到冰冷,也不会迷失方向的感觉。真嗣发现很难找到描述这种感觉的方法,可能是因为它过去离他实在太远了,他能想到的最为符合的比喻,仍旧是母亲的手的触感。渚薰当然不是他的母亲,然而他们从某种方面,无疑还是有一些相似性。
只是薰的话——他在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的情况下,以超乎想象的专注紧盯着这个人的背影——大概,还会带给他一些其他的感觉。那是类似于安心之上,想要更加接近的冲动。
即使被阳光染上颜色,依然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这个人白瓷一般的干净肌肤,还有纤细的颈项跟衬衫勾勒出的瘦削肩骨。一用力就会粉碎似的,这种认知让他有那么几秒又回想起对方被初号机捏碎的时候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地想要将这个人捧在手中,不让这个人消失,不让对方像绫波丽或者明日香那样离自己逐渐远去,而不是亲手将这个人变成初号机手中洗不去的血迹。
“就是这里了吧?”
就在真嗣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前面的少年忽地转过头来,吓得他几乎要撒手往后栽去,只是被薰牢牢抓住了。尽管没有丢脸地摔倒,但他还是不争气地红透了脸颊。以至于忘记了对方说了什么,又不得不带着歉仄地表情让对方重新说了一遍。
“嗯。”
真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的确是熟悉的景色,确切的说,是形式上的熟悉。能够让人真正怀念的东西的模样,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点点头,却不知为何不想踏进这里,然而并没有等他想得更多,薰将挎着的行李包放下,递到了他手上。宛如梦境结束一样,他不知为何突然这么觉得,只见面前的人再次变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心里一沉,之前胸口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再次涌起,让他连喉咙都泛起了酸涩感,下意识地攥紧了这个人的手,看到面前的人连表情变化都没有,便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指。薰没有说话,直到他用力地几乎在颤抖,面前的人这时垂下了眼眸,脸上浮现出一个满是无奈的笑容。
这个人,总是一副看透了很多东西的样子,好像什么都很明白,总是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靠近他,又无法捕捉,这个人对他表露的态度比任何人都要单纯直接,可是他行动的含义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暧昧。
“你想将我送到老师家……就丢下我吗?”他反问。“因为刚才我要跟着你,所以就在这里把我扔掉?”
总有人这么做。内心有个声音这么低语着,是真嗣自己的声音。
总是,总是,暧昧不清地纠缠他。先是让他投注身心,再予以背叛。所有人都是这样。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翻滚,搅得他头晕脑胀,像是虚浮地飘在空中,不知道自己何时会下坠。他拼命地拽着这个人的手,生怕一松手这个人就消失在眼前,更害怕这只白皙的手会突然从他手中滑脱,再也无法找回。当他的视线偶然落到两人的手上时,才发现这个人的手被自己握住的地方本就不多的血色都几乎消失了。真嗣突然想起对方在初号机手中变成一滩血红的碎块时的情形,即使没有驾驶初号机的情况下他的握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还是心中一紧,然而因为担心薰突然消失,攥紧的手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松一分。
“对不起。”
他低着头,闭上眼睛。这时,薰的手覆在了他的头顶,对方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里,”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这里,爸爸把我……丢在这里了,他不肯回来,我怎么做他都不肯留下来……”
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并非真正没有来由。事实上,他隐约能感受到这之中的含义,只是潜意识里固执地拒绝承认。拒绝承认这里,是自己被父亲“抛弃”时候的地点,以为这样就能回避那时的感受,然而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也会像父亲当初抛弃自己的时候那样离去,那样的记忆还是淹没了原先微不足道的掩饰,蜂拥着将他吞没。
对面的人的手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近乎恳求地说。而薰没有回答,那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走上前来将他拥入怀中,少年的气息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出,然而多少缓解了他的不安。只是,他却能感觉到薰在发抖,莫名地,并非身体上,而是某种深层的方面,这个人似乎动摇着。
“那么,在真嗣君觉得可以之前,我会在你身边。”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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