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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之湄
过几日便是花朝,为了给姑母拜寿,杨弋终于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回府。成婚至今,我们终于能如民间寻常夫妻一般,促膝而谈,言笑晏晏,尽管只是为了商量贺礼的事。
王肃已将礼单重新拟过三次,杨弋却仍嫌过于简略。管家从府库中选了些许奇珍,每一件皆是无价,送到房中供我捡择添补。杨弋戎马征战,立下不少战功,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可从未见过他对哪样宝物上过心,月前军中一名副将征讨南蛮有功,捷报传至府中,杨弋大喜,随口便将苗疆岁贡的九连璧赏了人。面前的这些东西,想来无论哪一样送了人,都是无妨的。
淡淡瞥了几眼,我便有些倦意,随手指了指锦匣内一对雕琢精细的白玉杏花耳坠子道,“就是它了。”
管家点头记下,便命人将珍宝尽皆撤去。
夜里,我坐在铜镜前,对着幽幽的烛火,任着象牙梳缓缓在乌发间厮磨,想着新婚之夜隔着月光描摹我那夫君眉眼时的悸动,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忽然间,流苏被人猛地掀起又迅速垂落摇曳,未来得及回首,铜镜中便现出了我方才仍在思念的眉眼。
“书房锦匣中的东西,可是你拿走的?”杨弋眉心皱起,眼中隐隐已有怒火,语气也有些僵冷,全不似平日里的随和。恍然间,这几日他同我一起在庭院中促膝交谈的情景,仿佛已成了黄粱一梦。
我心下寒凉,不由对着镜中人道,“我不记得何时曾到过夫君的书房。”
“你若不记得,我便提点你一句,白日里,夫人让管家在贺礼中添置了何物?”杨弋眸光渐冷,语气中已含嘲讽之意。
话音刚落,我心下一惊,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寒意渐渐侵蚀如骨,想不到我入府不久,便有人等不及了。只是不知那坠子究竟是何来历,竟惹得他如此大动干戈。成亲以来,他待我虽不过尔尔,可毕竟是圣旨赐婚,并未曾对我发难。
“你指的,是今日我让管家添置进贺礼的那对白玉杏花坠子?”我皱眉回首,亦是冷冷回望着他。
“正是。”
“今日管家命人捧了许多珍宝,说是库房里的东西,让我捡择添补姑母的贺礼,我见那坠子新巧,便挑了让人补进去,并不知那是从你书房中取来的。”
“若不是你,府中还有谁敢擅自从我书房中取东西?”杨弋闻言,眉头略有些松动,但仍是疑虑。
“我若说不是我,你可信我?”我微微垂下眼眸,地上影成双,心头却已有些倦意。
杨弋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良久,我悠悠出言,“既如此,还请夫君给我三天时间,三日之后,我便让这件事水落石出,我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敢在背后算计我洛州沈家的女儿。”最后一句,我缓缓吐出,毫无惧意地望进那双凉薄的眼眸,大约在他眼中,我便只是沈家的女儿罢了。
杨弋闻言,面上微有讶异,眉头渐次舒展开来,隐约似有些悔意。
“夫人言重了,今日之事是我唐突,未弄清始末便来向夫人兴师,还请夫人见谅。”
“夜深了,夫君军务在身,早些歇息吧。”
我转身走入内室,望着屏风上的人影,闭上了眼。至亲至疏夫妻,果真。
杨弋在屏风外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夜色中,我缓缓睁开眼望着天上的明月,开始思念远在洛州的哥哥。
“……你此去永州,若有变故,可遣人速来洛州报我,若有人敢欺我妹妹,我必让他十倍奉还。”
“哥哥放心,杨弋的亲眷亦是我的家人,只是自小,只有我欺人,哪有人敢欺我。”
“呵,哥哥差点忘了,我妹妹可是不让须眉的巾帼……”
杨弋姑母嫁的是永州巨富宁家,只是几年前一场大火,将整个宁府烧毁了大半,如今的家世已大不如前,多亏了这几年杨家的照应,才不至于家道中落。只是,真正摧毁宁家的,并不是在火海中化为灰烬的万贯家财。那场大火,断绝了宁家所有的血脉。
永州宁家世代经商,富甲一方,到了杨弋姑母这一辈,正是鲜花着锦之时。更难得的是夫妻恩爱,家宅和睦,子息出色。杨弋的姑父并未有其他姬妾,因而便只有正室所出的一子一女,长子宁琰,还有长杨弋两岁的女儿宁璎。
宁琰是不世出的经商奇才,百年家业传至他手中,达到了顶峰。未满十岁便随父亲四处游历,聪颖过人,曾在短短半年之内让亏损上百万银钱的几家店铺起死回生。而宁璎则是名动永州城的才女,早年间曾有《行军赋》一篇被当时的文人争相传颂。大学士宋敏看完《行军赋》,以为是新晋的那位士子所作,曾问学生出自何人,得知是宁家女儿闺房之作,曾摇头嗟叹,“此女若为男儿身,必等科甲。”更难得的是,宁家一双儿女皆是极好的相貌。宁璎养在深闺,不易得见,可每日宁琰从商铺坐车回府,沿街总有许多女子掷杏花相送,顾盼传情,所以永州城中百姓便称宁琰为“杏花郎”。
天不假年,如斯出色的一双儿女尽皆葬生火海,断绝了宁家的后嗣,也终结了宁家在商界的百年传奇。
到宁府的时候,已近黄昏,自一双儿女去后,杨弋的姑母已缠绵病榻,悲痛入骨,今日的寿宴,大约不过是为了给已久无喜事的宁家冲冲喜,因而并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宁杨两家亲眷的一次家宴。
宁家宅院是大火后新建,早已没了昔日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更像是普通的富贵之家,仆人侍从也比杨府少了大半。刚入正厅,便看见一位着素服的女子扶着一位中年妇人缓缓入座,中年妇人身上穿的虽是华贵无比的寿服,却面色凄惶,未见一丝血色,那便是我未见过的,杨弋的姑母。旁边的素服女子扶她坐下,抬起头在厅内略扫了几眼,最后将目光投向我这里,面上微微一笑,又低头对杨弋姑母说了什么,便兀自笑着招手朝我走来,极是可亲。
“妹妹何时来的?我忙着侍奉姨娘,竟望了到门外迎接。”
“绿衣家中只一位兄长,并未有其他姐妹,不知你是……”
话未说完,杨弋不知何时已到我们身旁,随口接到,“这是之湄,我的侍妾,成亲那日姑母病着在这里照应,所以你还未曾见过。”
原来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方才不曾细看,眼前这人乌发及腰,眉目清秀,虽不是上等的容貌,比起盛气凌人的郑紫嫣,倒颇有几分姿色,偏偏又打扮的素净,楚楚动人。只是要与他人分享心中挚爱,相信这世间,没有女子能够真正做到。因而,无论她如何谦恭,我亦无法喜欢的起来,只是面上仍不免一笑了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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