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秋水生

　　漂泊数日后，停至岸边，一夜过后，船上吵闹的人都不见了影，只剩艘孤船飘荡在海里面，像是从海底浮上来的鬼船。鬼船上自然没有人，人走了，剩下都是船上的鬼魂。

　　对那些无知客人来说，唐天容就是只鬼，他这个舱室其实是边上两个房里割出来的，连门都藏在船板接缝里，没窗，故而外界情况都是靠自己推测。

　　唐天容不是第一回上船，对情况的估计还算准。东珠姑娘来给他报信的时候，他手边的东西正收拾到一半。

　　闻言只确认了一遍“人都下船了？”

　　东珠又对说了堆他听不太懂的话。

　　人的天赋是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所长就必有所短，唐天容也是这样。

　　于是唐天容也只能对她道“这几日多谢照顾,往后再见。”

　　不管往后再不再见，这么说总是让人开心的。

　　他提着人出了舱，登上甲板的时候，微腥的海风拂在脸上，天色将雨，头顶是铁灰的天，背后是灰色的海，而船头朝着的也是灰色的石头，一片灰蒙。

　　那上岛的路在何处？

　　船上并没有上岛的路，只有道长索，一端在桅杆上一端没在岛里，确然是岛里，这石岛本是空心，或是雨水，或是海风，千万年在石头上蚀出一个大洞，那才是蝙蝠岛。

　　岛上所有建筑都藏在石头里，这大约是极其隐秘诡异的了，这般隐秘的地方，才能让人放下心去做一些特别的事。也是这般诡异的地方，才能让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人，乖乖照着章程办事，像群乖顺小绵羊一样，被那根看不见的鞭子赶着安安分分做一个客人。

　　不得不说，此方主人对人心揣摩总是让人恐惧。

　　他踏上了那长索，一双长袖在风里展动，海上的风是很大的，尤其是将雨时的海风，吹得那厚重锦绣如蝶翼一般，上下扑飞。风过长索时，被劈出尖锐的啸声，呜呜咽咽，唐天容一步步踏在摇晃的绳桥上，步履又轻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风尖上。

　　已有人在长索那一边等他，那人迎了他下来，就像是最热情的主人家把客人迎进家门一样。

　　他看唐天容面色不豫，柔声问道“三公子似乎并不太高兴？”

　　唐天容不冷不热道“换了你在个没窗的房间里闷上好几日，你也会不高兴的。”

　　那个人笑了起来“只能说三公子挑的时间太不巧了，哪怕早上几天，或者晚上几天，公子都能开开心心一个人占一条船来。”

　　唐天容只笑笑，这个小贱人，当初谁催的急来着。

　　他便要往里走，丁枫突然对他道“三公子，岛上不许随便带人的。”

　　“若我说这不是个人呢。”唐天容答道，这大美人对他来说，不过是有关半夏夫人的一条消息，而半夏夫人，正是某个人要找的。

　　“但她就是个人。”丁枫依旧不依不饶。

　　唐天容道“好吧，我不带。”

　　他这么好说话，丁枫却防备起来。

　　果就见唐天容手一晃，把人朝前推了，他擅使暗器，自然不是只会扔小件东西，那一下用的巧劲，硬是占了丁枫脚下腾挪空间不够的便宜，把人往他怀里塞，他若不想给人直接扑下石头，便只能强接了这包裹。

　　唐天容是扔了个包袱。丁枫脸色却不怎么好，那小子突然给人往怀里扔了个大姑娘，温香软玉入手那一瞬，笑面瘫都有点裂。

　　唐天容袖着手笑看他手忙脚乱，还一边惊恐他会在人身上做手脚，胸臆积的股郁气散了大半，潇洒笑道“你只管把人带给你家公子，旁的事叫他给你解释。”他没告诉丁枫那姑娘与半夏夫人可能有联系，一路上看着这人不出岔子，可算是耗费心神，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他也乐得看人出点丑。

　　丁枫特意堵他在那地方也是有理，他所站之处巧是两条索道一间一处支点，那礁石不过容两人站立，唐天容巧巧掠过去，人跟条鬼影似的，一晃便没入下面更深的黑暗里，却是将后面的全扔给他了。

　　丁枫轻功本就远不及他，带着人更赶不上这家伙，咬咬牙也只得乖乖照他说的办。

　　唐天容以前并不是个可亲的人，他也不喜欢笑，他原本是个有点阴沉又睚眦必报的混蛋，但有些事总是会变，聪明人总要学着低头。

　　不过低头跟一直低头也是有区别的，若是进门时避着门楣低一头，只是免去头破血流之灾，但如果进了门还不晓得抬头，那压弯的可只是脊梁。

　　蝙蝠岛这地方说不大是有点小，说大也有点大，他走了长长一段安静的路，才摸着扇门，门扉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印，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边，哪怕摸着黑也能安安稳稳到。

　　这门的开关全由机括控制，他不知捣鼓了什么，那厚重石板竟无声息地往两边挪开。

　　唐天容从怀里抽出个火折子，在手里划亮了，火光亮起一刹，映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那样的俊秀容颜，总教人想多看上两眼。

　　但火很快就熄了。

　　那人在暗里悠悠道“看来你已经忘了这是哪里。”

　　唐天容道“这里是蝙蝠岛。”

　　那人道“蝙蝠岛上是不能有光的。”

　　唐天容摊了摊手，把那个火折扔到身后的桌子上，以示自己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人无奈道“我的话，你总不愿意听。”

　　“可至少你交给我的事，我还是会做的。”唐天容拉过把椅子，乖乖坐好。看来刚才那火光一亮的时间里，他不止看清了房里的人是谁，还把椅子的位置给记住了“你要找半夏夫人，我给你带来了个人。”

　　他等了半天，对面一点回应都没有，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似乎不太满意？”

　　对方叹了口气“我只是在可惜，你不听我话只管做事，现在连做事也不怎么牢靠了。”

　　唐天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有些歧义，蝙蝠公子却引开他继续道“蝙蝠岛一次拍的东西都有数，你那却缺了一样。”

　　唐天容冷笑一声，满不在乎道“说这么多你是要问我罪吗？”

　　黑暗里，蝙蝠公子似乎摇了摇头“不过也是巧，这次的人也出了点岔子。”

　　唐天容清楚这人另有目的，索性继续刺他“巧到堵了你的纰漏，那不是上天都在帮你。”

　　“上天从不会帮谁。”蝙蝠公子的声音仍是温和的，他温和而耐心地说着话，就像是个好老师循循善诱着自己顽劣的学生一样，那语调里透着股子宠溺“我既没失生意也没失客人，不过换了个人，换了样货物而已。唯一难办的事，那样货我还没到手。”

　　唐天容忽然沉默了，他已想到自己注定逃不脱下面的事“那人要的是何物？”

　　“四条人命，据说他自己亦会出手。只不过四种人，四种死法，他都一一安排好了，这里面就有我们须出手的地方。”

　　这要求可真奇怪，奇怪背后还有十分的深意，要人命本就能说明很多事，还是用这么特别的方式要人命，只怕这便是某个大计划里的一环。

　　唐天容从来都讨厌搀和到乱七八糟的事里去，但另一位却不同，他显然对乱中取胜很有研究，不管怎么都能拿到好处来，他既然答应此事，想已有了自己的考量。

　　唐天容便问道“你那客人……是谁？”

　　蝙蝠公子缓缓道“原本我请的是‘秋电银霜’尹素秋，不过她那日没来成，到的反是她情人，她的新情人。”

　　尹素秋算是成名较早的人物了，不过她出名的，除了财、艺、容貌外，还比人多一样，她的情人。尹素秋是个多情的女人，自然也是个滥情的情人，滥情对滥情，竟然将老魔‘云鹤子’的心给摘走了。或许是人老了，心软了，尹素秋不仅成了云鹤子最后一个女人，还得了人家的松鹤针，改成自个的独门武器。

　　但这秋电银霜没在这江湖上招摇多久，如今离她和云鹤子上一次现迹江湖，已有些时候了，云鹤子已经老了，尹素秋还值盛年，一个年轻的女人，总是不甘心这么寂寞下去的。

　　唐天容已明白了缘由。

　　“你给原先给尹素秋准备毒药，是要她去毒自己的好情郎，因为她已给自己找好了新的情人。”唐天容说着，突然愤怒了起来，他一双细细长长的眼，因这愤怒也亮得惊人。

　　蝙蝠公子却安慰他“世上的东西，总是美人进了老翁怀，好酒入了糙人肚的多，你若总计较这些又要睡不好觉了。”

　　唐天容咬着牙生了会闷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也是拜你所赐。”他站起来，跟头困兽似的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突然问道“那她情人要杀的是谁？除了云鹤子、尹素秋还有什么人？”

　　“你想岔了。”他似乎摇了摇头“若是他只想杀这两个人，我恐怕不会接这生意，毕竟把他卖给云鹤子所得会更多，但是，你绝想不到这个人是谁，还有他要杀的是谁。”

　　说到这，蝙蝠公子突然没了声音，就算眼前一片黑暗，唐天容也能想象到他脸上那种叫他牙痒的微笑，他只好乖乖问道“他要对付的是谁？”

　　蝙蝠公子淡淡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还有一个札木合。”

　　真可当真是奇怪了的要求，这四个人里，左又铮是天星帮的总瓢把子；西门千是朱砂门的长老；灵鹫子确属海南剑派的门下，南海三剑之一；余下个札木合，号称‘沙漠之王，无影神刀’，甚至都不是中原人。

　　这四个人虽然都是一方巨擎，但除了西门千同左又铮外，似乎是各不相干，即便是西门千与左又铮也素少来往，何况札木合与灵鹫子一个天边，一个海角更是毫无关系。

　　就算把这四个人凑成一桌都不容易，谈何一道杀了，就算一道杀了，他又怎么得利，光是去趟南海，就够朱砂门和七星门稳下来。

　　唐天容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要杀这四个人，花几十万买这几条人命，他难不成是个疯子。”想到这，他突然冷笑道“那他还真是个有钱的疯子。”

　　“到这地步，钱财早就不算什么了，其实光凭他的身份，我就想给他免单呢。”

　　唐天容愣住了，他面朝着蝙蝠公子的方向，他的人应当在那，他的声音也是从那传来的，但唐天容眼里看到的只有暗，无止无尽的黑暗，他突然后退了一步，像是要把自己从那种择人欲噬的浓暗里拔出来一样，但那不过徒劳无用，因为四周的黑，其实哪里都一样。

　　唐天容哑着声道“你才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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