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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淘米时天明背后有冷汗直冒。星魂就在他身后盘膝而坐,虽然明知已双目失明,却还是令天明有一种被时刻监视的感觉。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种异样的感觉,一边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别处。
天明一直在思索今后该如何与这个难伺候的家伙相处。
想得越多就越担心,各种慎人的想法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里闪过,令他差点就将锅釜弄翻了。天明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开始要做这种行侠仗义的事情。这时的他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星魂这个人的害怕——尤其是一当想到很可能会被看出身为墨家叛逆的身份,就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这么做对吗?这个人可是曾经杀过墨家弟子、伤过大叔,折磨过少羽的坏人,让他留在这里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吗?
虽然天明神经紧绷,但整个过程中星魂一直只是安静地打坐,平静得就连呼吸声都轻而不闻,几乎没有存在的感觉。若不是篝火前的架子上还晾着清洗掉血污的衣袍,天明甚至要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做过救人这种事。这顿饭终是在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做好的,天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搓了搓手,兴奋地去拿陶碗,将白花花的粥盛入碗中。
天明盛了两碗,一碗是为自己准备的。星魂在昏迷期间只能吃些非常稀糊的食物,现在他终于醒了,天明思考着下一次可以开始考虑带来些真正的饭菜。
天明先擦了擦手,然后用布垫着渐渐变得烫手的饭碗,走到星魂身前蹲下。他不敢离得太近,只敢呆在对方的一尺以外,小心翼翼地将泄到碗外的米粒抹去,然后伸直双臂将碗端至星魂面前。
天明抬眼,有些失神地看了看对方被纱布缠绕的双目,咬唇纠结了片刻。当一个人眼睛完全看不见的时候,能正常进食吗?天明想起了墨家医仙端木蓉每当遇上重伤的墨家弟子无法进食,都会把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伤员让他们吃下去。但是对于双目失明的人来说,手是能动的吧?再者说要让他堂堂墨家巨子给一个阴阳家的家伙喂食,也太有失身份了!
天明嘟着嘴想,更别提此时星魂就像只有攻击力的动物,如果真照他想的做了,说不定会有……危险?
天明纠结了许久,拿着碗的手僵直在原地没有半点动作。直到从刚才就一直伸手等待饭碗的星魂终于没有了耐心,不由分说地将碗从天明手中夺了过来。
天明愣了愣神,反应过来时,饭碗已在星魂的手中了。对方用双手捧着粥,微微下斜的面孔不带表情,却难以掩饰眉间浅浅的皱痕。
天明隐隐注意到他端着碗的那双手有些微颤……被绷带裹紧的双目似是在看碗,又似什么都没有在看。星魂的手指收缩几乎欲将粥碗捏碎,浑身都充斥着极易爆发的情绪。虽然久久无言,但是凝重的神态和紧紧咬唇的姿态像是有外人难以理解之痛。
他的双眼看不见了。天明记得,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就是那双深邃的目光将他的魂魄都勾了去,落入他专门为囚禁敌人而造的幻境——身体不能自主,神魂更是不知被带往何处。那双眼睛曾是极其邪门的深蓝色,异石般的色彩诡异却又有种特殊的魅力,让天明对上了就移不开眼。可现在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失了光,而他面前的这个曾经很可怕的敌人,也是第一次被他撞见这般狼狈的一面……
天明查看过星魂中毒的眼睛,用过一些常理的草药。可事实上他对令星魂失明的毒药一窍不通……也不知这种毒的效果是什么、伤得重不重、以后是否还能重见阳光。虽然他自己没有承受过瞎眼的感觉,但也隐隐能够想像得到了。换做是谁都无法欣然接受双目突然失明的打击吧?一想到或许面前的这个人从此以后都有可能如这般地在黑暗中活着,天明就突然觉得有一阵苦涩感堵在喉咙中。
天明有些难过,不知该做些什么。一时间只是忍不住去拍星魂的手背以示安慰,谁知手刚伸到半截,就被星魂当即抓住,毫不留情地向后一拧。
“啊!”
天明痛叫了声,不安分的手被对方单手握住,拧在身后。只听星魂冷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有什么事?”
天明赶紧摇头,嘴里直发出否定的“唔唔”声。身后之人沉默了片刻,才放开手,将他推到地上。
“那就离我远点。”
天明爬在石地上,不爽地揉了揉被弄疼的手臂。他转过头来看着星魂,心里万分的不甘心,却又不敢叫板。稍息了片刻就灰溜溜地去端起自己的那碗稀粥,一个人躲到篝火的对面去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好心不被对方当回事,天明的目光一直不甘地回望着星魂,就连吃粥的时候都不离他片刻。他看着星魂用手在碗的边缘摸索了许久,方才找到他放在里面的勺子。星魂眉头微皱,明显从胸口传来的伤痛还令他难以行动自若,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得慢上半拍。
当他用勺舀粥的时候,经常试探性地用勺子蹭过碗的边缘,动作既缓慢又笨拙。这种样子放在这个平常骄傲的人身上,还真挺有意思。这样想着,天明竟真的不怕死地笑出了声来。
星魂行动不便,但反应倒是不慢。天明的笑声令他忽地将头抬起,对方下半句的笑声猛噎在了喉咙里。
“你怎么还不走?”
对方说这话时口气极其的不好,让天明瞬间出了身冷汗。
想也不想,他拿着碗蹭地站了起来,吓得转身就逃,比刚才不知自觉了多少。星魂那样子好像有点生气。这一次天明学乖了,不敢几步就停下,而是几乎退到了山洞的另一头、差不多看不见星魂的地方才敢停下脚步。
没有篝火照亮的部分黑咕隆咚的,还散发着凉飕飕的潮气。天明可怜兮兮地拿着碗蹲到角落里,直觉得有点委屈,不甘心的拿筷子扒碗里的稀饭。最后直到粥被他扒得都凉了,还是一口都没吃下。
凭什么是我?天明委屈地想。他只是不想看到这家伙死在雪地里才带他回来的。谁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这家伙不光战斗的时候难缠,受了伤还那么难伺候。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天明欲哭无泪,可半点辙也没有。最后只得任命地把凉掉的稀饭往嘴里扒拉,愤愤地吃下了饭。
当天明收拾完碗筷并回到据点的时候,已经黑天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院子里应该是静悄悄的,最多也只有浅浅的灯火和屋里人吃饭闲谈的声音。可今天院子里却被火炬照得灯火通明,大老远望去能见到不少人忙里忙外地跑着,似乎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动。
天明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看这样子,墨家是否出了什么大事?
他迈进院子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少羽的背影。对方挺身站在农院外围,正和几个项家家丁交代和吩咐着什么。当天明满腹狐疑地走近时,转过头看见了他。少羽挑起了眉毛,表情略有些意外。
“天明?这么久,你去哪里了?”
“我去抓野鸡啊……发生什么事了?”略微心虚地说了谎话,天明缓缓走到少羽的身前,担忧地瞥了眼他身后忙碌着报信的人们。
少羽深邃地望着他许久,眼神像是在研究着什么。过了半饷,才沉声对他说:“跟我来。”
天明略觉奇怪,但还是随少羽绕过农屋去往后院。他小跑着追赶上对方的大步流星,有些气喘不匀地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少羽没有看他,而是仿佛沉思着道,“还记得前几天出去巡山的那几个蜀山兄弟,后来失踪不见了吗?”
“记得啊,怎么了?”
“我们找到他们了。”
说着,少羽从一旁的墨家弟子手里接过了火把,大步走到后院中央聚集着的人中,扯着天明的衣服挤入人群当中。
少羽将手中的火炬伸到跟前,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五具尸首。
在夜晚幽静的月光下,五具已经形态具毁的躯体充满了黑暗而诡异的气息。其中有一是个粗犷的大汉,胸前有一处穿胸而过的伤口。其余的四个男子也与他相同,有的甚至身首异处。他们被用准确而利索的手段瞬杀,喷出的血将蜀山的青色着装都染成了浑浊的色彩。
天明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景象许久,眉头紧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尸体被并排摆放在五张草席上,就连被砍下的脑袋也和失主的身体重新拼在了一起。前面有一群人围绕在尸体旁边,议论纷纷。其中也有好几个蜀山山民,沉默地望着地上躺的同胞,索眉沉思、一声不吭。
“大家让一让,”一句清冷的女声响起,对面让出了一条路,拥着青衣少女走过。
石兰纤致的身子在人群前立定。她望见对面的少羽,原本暗淡的眼神闪现出一丝光泽,将手扬起来朝他们做了个手势。
“少羽、天明!”说着,已经快步绕过尸体,来到两人的身前。
天明看她原本俏丽的脸上此时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惊,面颊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怎么样,小虞?”少羽担忧地问,“知道杀他们的人是谁吗?”
石兰在身前停下,听了他的问话,美目低垂,微抿着嘴唇半饷。逐迟疑地答道:“……还不知。阿巴和阿穹他们被极其锋利的剑刃砍下了脑袋,杀他们之人武功极其高深,只怕……”
少羽微微蹙眉。
“莫非是被阴阳家的人发现了?”
天明顿时浑身一紧。这话令他的呼吸停顿了片刻,握着衣角的双手出了层冷汗。
石兰望着少羽,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几人明明前不久还有说有笑的……才过去几天,居然……”
即使是石兰平常清冷高贵的嗓音此时也略显得单薄和脆弱。她硬咽了一下,恢复过来后又说:“如果真是阴阳家的人做的话,我们的处境应该会很危险。”
少羽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虽然沉默着,但担忧的目光却是无法遮掩的真实。他思考了一下,将手置于石兰的肩上,冷静地道:“小虞,你放心。这件事事关重大,无论是谁都不能置身事外。我们一定会帮你把这个杀死蜀山兄弟的混蛋。对吧,天明?”
“嗯?啊?”从开始就一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天明突然间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略迟一步回答:“哦……嗯。没错。”
石兰低垂了双目。煽情感谢的话她并不擅长,只是轻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去帮忙用草席将几位死者的身躯裹起来。这时,少羽拍了拍天明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回屋。
天明一脸沉重、半话不说地跟着少羽回到农屋中。他那一副俯首沉思的模样真像变了个人,令在案边停下的少羽挑了挑眉。看着对方依旧心不在焉,少羽忍不住将手伸到他面前,连打了两个响指。
天明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很不爽地朝他嚷嚷道:“喂,你干什么?”
少羽挑眉看着他,用半担忧半调侃的语气说道,“你怎么一回来就心不在焉?该不会是……他们的……那个样子,吓到你了吧?”
天明俯首。“……才没有。”
少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一旁的炉火拉到榻边,又从案上取来了个水壶,为自己倒了一碗。天明看着他将碗里的水饮尽,逐抹了下嘴唇,说道:“小子,我叫你来就是要提醒你一下。你今天也看到了,最近这里很不太平。不要再老是像今天这样乱跑,懂吗?”
在他说这些的时候,天明在他背后学着他的样子无声地动着嘴巴,最后还作了个鬼脸,结果少羽一回头就撞见了他吐舌挤眼的样子。接下来一个爆栗便击在了他的额头上,闹得天明赶忙捂住额头,疼得嗷嗷直叫。
“活该。”少羽白了他一眼,“要是整天都像你这样大大咧咧的,到时被人捅了估计还得说谢谢。”
“唔唔……”天明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少羽,一口气咽不下就报复性地举拳头朝他打来。袭来的拳头被少羽一把抓在手中,能举起千斤重鼎的力气不是盖的,这下任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了。
“快放开我!少羽大坏蛋!”天明脱身不得,便开始骂骂咧咧。
“小子,要叫大哥知道吗?”
少羽豪迈地笑了声,似乎对天明的倒霉样子十分受用。过了会儿,觉得从他这获得了足够的乐趣,这才松开了手。
天明用力太猛,被惯力甩到了地上。他揉着摔疼的屁股哼唧了半天,少羽抬头挑衅地朝他望来,目光却瞬间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脖子上的瘀伤是什么?”
这一声有些措手不及,天明半饷才反应了过来。赶忙慌乱地用手将脖子捂住。
之前一直没有在意,但是相隔了好几个时辰,在山洞里被星魂掐出的指痕此时已经泛起了淤青。方才少羽未有注意,是因为屋外的光线暗淡,而此时在油灯的近距离照耀下那五根指痕更显得清晰。天明自己看不见指痕的样子,此时又被少羽凝视的目光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这一下他心里更是没底了。
“这个……是不小心磕碰的。”
“专门磕到脖子?”少羽挑眉,似乎是不太相信这种说法。
他大步走到天明身前,扯着手腕将他连拽带拖地拉扯起来,指着他脖子上那一根根直接分明的痕迹,问道:“这个,是磕的吗?”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把天明盯得毛毛的。他支支吾吾,回答的声音都结巴了。
“这个……真的是磕的啊……”
“你确定能磕碰成这样?”少羽口中带着啧啧的声音,手指戳了戳那痕迹。细细检查方才发现那痕迹青紫中透着些红色,似是被击得很重才会留下的伤。这下更奇怪了。
这时天明也急了,忍不住大声反驳道:“就是磕碰的,怎样?”
他说着,还咄咄逼人地蹭到对方面前,令少羽不自觉地用手掌将他的脸拍开到一边,赶忙说道:“好好,你说是碰的,那就是碰的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废话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少羽翻身上了榻,将案上的碗具和油灯向一旁推开、腾出一片空地。
看他做着这些,天明瞬间便忘了反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赶忙盘腿上榻。趴在身前的案上,聚目看着少羽从怀中将一个细细的竹管掏了出来、置于案上。
那是根精良、还不及孩童手指般粗细的竹筒。竹筒其中的一头被人用力挤碎了,而削斜的另一头上泛着墨绿的颜色,用手指一搓,还能搓下些绿色的粉末来。天明将粉末置于两指之间揉搓,在油灯下细端了片刻。
少羽将竹筒从天明手中拿过,一边提醒道,“别把那东西拿得离眼睛太近。待会儿记得拿水冲洗手指。”
天明从油灯下抬起头来,疑惑道:“为什么?这是个什么东西?”
少羽将手肘歇在案上,把竹筒置于天明面前,神情凝重地说,“这是蜀山的一种暗器。竹筒里面藏着毒,一般情况下无法开启机关。只有用力捏碎竹筒的底部,才能将毒药逼得喷将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它是在死者的嘴里被发现的。应该是藏在舌头下面,千钧一发之际才咬碎了机关。看样子似乎是留着危急关头才用的后手……估计是故意为迷敌人眼睛而设置的吧。”
“这什么东西啊?会让人变瞎吗?”天明赶紧将沾了粉末的手指在案面上使劲搓了搓了,生怕沾一点到自己身上。少羽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过了半饷,又说:
“这一次的确是似乎装的攻击眼睛的药,也算是十分可怕的暗器了。”他停顿了下继续说道,“蜀山山民在制毒和暗器上有很大的才能。这一回,对方强大到让他们连这种最终手段都用上了,可却还是无人生还。这样的对手或许还有很多。若是碰到了,你觉得你的胜算有多大?”
天明沉默了下来。少羽见他像是在沉思,便将竹筒放在了案上。
“天明,接下来可要诸事小心。”少羽抬头看着天明,关心地道,“我们虽然是否被嬴政的人盯上的还不可知,但我们身为叛逆分子还是应该谨慎才好。这样危险的敌人,若是你亲自碰上了,那危险可想而知。”
天明嘟着嘴,似乎很不想听对方啰嗦的忠告。但他一双明眸却滴溜溜地直转,落在那竹筒之上,像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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