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第三章莫愁沉醉

　　欧阳克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来到白驼山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一片草叶含在嘴里。

　　“爹爹，这是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含着它？”

　　欧阳钰慈爱地看着欧阳克，笑道：“我们白驼山和别处不同，这山上汇集了世间无数毒虫毒草，没有一定内功修为的人，会很容易中毒而死。你含着这枚薤叶，才过得了桃花瘴啊。”

　　“桃花瘴是什么？”欧阳克道。

　　“桃花瘴是白驼山数种毒物长期积累、腐朽升腾而成的一层毒雾，普通人进了桃花瘴就会中毒，最后癫狂而死。”欧阳钰道。

　　欧阳克听得吐了吐舌头，忙把薤叶含在口中。

　　一行人进了桃花瘴，往白驼山的腹地而来。欧阳钰解下佩在身上的香囊，递给欧阳克，道：“你系上它，免得被山上的虫子们打扰。”欧阳克不敢怠慢，系了香囊，小心地跟在欧阳钰身后。

　　他们所过之处，不时有蛇蝎虫蚁在草间穿梭，欧阳克虽然胆大，却从未见过这等阵式，惊得一身冷汗。欧阳钰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存心逗他，笑着将他抱了起来，随即足尖一点，仿佛一只大鸟般轻轻跃上一株木芙蓉。他将欧阳克挂在树梢，自己却跳了下来。欧阳克不敢向下看，双手死死地抱着树枝，生怕一松手会掉下来。欧阳钰见他害怕的样子，活像一只刚刚学会上树的小猫，笑道：“克儿，别怕，跳下来，爹爹接着你。”

　　欧阳克还是死死抓住树枝，不敢松手，也不敢朝下看。

　　欧阳钰无奈，只好复又跳上树，将欧阳克抱下来。欧阳克心有余悸，抓住他的手臂，将头埋在他胸前。欧阳钰笑着摇了摇头，只好就这样抱着他，一路来至自己的妻子面前，道：“克儿，不用怕，你看，我们到家了。晴岚，这是克儿。”

　　欧阳克这才松开手，转过头去，迎上的却是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钰哥，这孩子是谁？”洛晴岚道。

　　欧阳钰将欧阳克放下，道：“这是我收的义子，我给他取名欧阳克。克儿，快去拜见你的义母。”

　　欧阳克整整衣服，上前两步，双膝跪倒，道：“孩儿见过义母。”

　　“起来吧。”洛晴岚淡淡道。

　　欧阳钰知她心中不悦，便教从人带欧阳克去休息。复向妻子道：“晴岚，我不在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洛晴岚宛尔，道：“我在这山上，足不出户，哪里谈得上辛苦。倒是你，出了这么远的门儿，才真是辛苦呢。对了，事情查得怎么样？”

　　“形势根我们估计得差不多，”欧阳钰神情一凛，道：“蒙古部落已然强大起来，早晚与西辽必有一战。”

　　“如此，我们该怎么办？”洛晴岚颇有些担心道。“不如我们接受西辽王的招安，这样也好有个依靠。”

　　“这倒不必。”欧阳钰道。“白驼山自然与他处不同。西域这个地方虽然几易其主，但我们白驼山庄自初祖以来传承至今，虽然比不得汉唐时的显赫，但余威尚在。再者，我们西有大漠，东有高山，任谁来犯也绝非易事。况且这山上毒物众多，我们西毒的名声早已远播中土，在外界眼中，白驼山就是一块禁地，想来也未必就有人敢上山。退一步讲，纵然蒙古来袭，如果我们中立其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倘若投了西辽，就没有后路了。”

　　洛晴岚听他如此说，笑道：“我依你便是。”

　　“不说这个了”，欧阳钰道：“克儿的事你如何看？”

　　“这孩子看着倒是十分乖巧，”洛晴岚道：“只可惜不是你我亲生。如果不是我生的那场大病……”触及往事，洛晴岚神色黯然，锁眉不语。

　　“或许克儿便是上苍赐给你我的宝贝呢。”欧阳钰搂着她肩安慰道。“今日我就安排他住过来，相信我，他一定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欧阳克随侍从进了一处别苑。这是一座竹木搭建的小楼，一色天水碧的枕席，望去十分清雅。他随欧阳钰一路舟车劳顿，刚刚又受了些惊吓，是以倦意袭来，躺在床上便睡着了。睡得正熟，忽听耳畔有人叫自己，欧阳克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紫衣人，正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你是谁？”欧阳克道。

　　“我是欧阳锋，是你的叔父。”

　　欧阳克曾听爹爹提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叔父，遂下了床，向欧阳锋施礼道：“侄儿见过叔父。”

　　欧阳锋伸手将他扶起，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难怪你爹爹会把你带回山来。对了，你在这山上一定无聊得很吧，不如叔父跟你玩一个游戏好么？”

　　“好呀。”毕竟是孩子天性，欧阳克欢喜道。

　　“这样，我们来玩捉迷藏的游戏，叔父把你藏起来，然后让你爹爹来找，好不好？”

　　“好！”欧阳克道：“可是我不知道该藏在哪？这山上好可怕，爹爹说不让我乱跑。”

　　“没关系，有叔父在。叔父可以帮你找个好去处，只是，见到爹爹，你可不准说是叔父出的主意啊。”

　　“嗯！孩儿遵命。”欧阳克应道。

　　“乖孩子。”欧阳锋道。

　　欧阳克由欧阳锋领着，出了别苑，向白驼山的深处走去。脚下是剧毒的天雄子，风里不时夹杂着蛇虫爬行的咝咝响动。欧阳锋带他来至一处山谷前，道：“克儿，你进去躲好，我这就叫你爹爹来找你。”

　　欧阳克应了一声，走进山谷。

　　欧阳锋见他走远，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遂向着山上疾行而去。

　　“你说什么？！克儿进了莫愁谷？！”欧阳钰腾地站起身，急道。

　　“不错。”欧阳锋道：“侍卫巡山时发现有一个孩子进了莫愁谷，你知道这山上除了克儿再没有第二个孩子。”

　　欧阳锋话音未落，欧阳钰已然冲出门外。

　　转过欧阳克的别苑，穿过高大的木芙蓉林，再往前，便是白驼山的莫愁谷。天雄子至此已然绝迹，不出一里的山谷中只有稀疏的断肠草。在这莫愁谷中长有一种小蛇，大约有姆指粗细，身上布满金色的鳞片。被它咬过的人会很平静地死去，并且由于此毒无解，中毒的人也不必再为活着而受苦，是以此蛇得名无忧。

　　欧阳钰一路前行，脑中不断浮现出欧阳克中毒惨死的情景。他稳了稳心神，举步走进莫愁谷。他每一步都走得极轻，生怕惊动了伏在岩隙中的无忧。

　　往前约有半里之遥，欧阳钰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欧阳钰大喜，身形一长，掠了过去。来至欧阳克近前，一把将他抄起，复又在空中转了个身，急急向谷外而去。待得出了山谷，方将怀中的小人儿放下来。欧阳克灿然一笑，道：“爹爹，你这么快就找到我啦。”

　　“你怎么会来这里，”欧阳钰道：“你差点送了性命知道吗？”言语间甚是严厉。

　　欧阳克这一路上还从未见他发过火，不由害怕道：“爹爹，孩儿只是想和你玩儿捉迷藏，孩儿以后不敢了。”

　　欧阳钰见他泫然欲泣的模样，柔声道：“爹爹不是不陪你玩儿，只是这个地方太危险了，幸好你戴着香囊，不然就会被这谷里的毒蛇咬到，懂吗？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是，孩儿记下了。”欧阳克道。

　　白驼山的夜晚异常静谧，只有浩荡的山风拂过林海，送来松涛阵阵，在山巅一弯冷月的照耀下，犹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只银色的蝙蝠划过长空，似流星一点，落在洛晴岚的窗棂上。洛晴岚解开蝙蝠脚上系着的布条，借着月色展开，上面用契丹文写着一行小字：“国中有变，大事徐图。”洛晴岚将布条烧了，拿出一方白绢，写下几个字，系在蝙蝠脚上。那蝙蝠双翼一分，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嫂子。”欧阳锋的声音从洛晴岚背后传来。洛晴岚一惊，回头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欧阳锋负着手，走到洛晴岚跟前，道：“适才我正在练功，后来发现一只有趣的蝙蝠，便追着它玩儿，不想竟然追到了嫂嫂这儿。”

　　“什么蝙蝠，我没见过？”

　　“嫂嫂当真不知道么？”欧阳锋转到她面前，低声道：“那是一只银色的蝙蝠，据我所知，那是西辽贵族用来传递消息的。”

　　“锋弟说笑了，”洛晴岚笑道：“世上哪有银色的蝙蝠？”

　　“哈哈，”欧阳锋笑着将手向前一摊，道：“嫂嫂请看，这不是？”洛晴岚闪目一看，欧阳锋手中扑动挣扎的，正是自己刚才放走的那只蝙蝠。“咦，这是什么？”欧阳锋故意抬高声音，将蝙蝠在洛晴岚面前晃了晃，伸手解下它脚上的白绢，在洛晴岚面前晃了晃，道：“嫂嫂要我念出这上面的内容么？”

　　洛晴岚知已瞒不过欧阳锋，不惧反笑，道：“你想要怎样，直言便是。”

　　欧阳锋嘿然一笑，一把将洛晴岚拥在怀中，道：“自从八年前的那晚之后，嫂子便再不理我了。嫂嫂虽无情，我可是思念得紧哪。嫂嫂今夜便陪陪我如何？”

　　洛晴岚挣开他道：“你兄长已然回山了，你不怕么？”

　　“怕，当然怕。”欧阳锋道：“可是我知道嫂嫂一定不会告诉哥哥的。要想让我放过嫂子也不难，除非……”他压低声音，道：“除非嫂嫂把□□功的秘籍借给小弟看看。”

　　“白驼山的规矩，□□功只有白驼山的传人才可以学，他人注定无分。”

　　“是吗？”欧阳锋一皱眉，道：“如此，我只有去找大哥，跟他说说八年前小弟给嫂子解毒的事儿，还有那只有趣的蝙蝠。”言罢作势要走。

　　“慢，”洛晴岚道：“你答应我守口如瓶，书我自会给你。”

　　“好。”欧阳锋道：“嫂子真是个聪明人。对了，小弟还有一事要烦劳嫂子。”

　　洛晴岚不悦，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欧阳锋打了个哈哈，道：“嫂子莫要紧张，此事对于你来说易如反掌。”他收了笑容，道：“今日我将大哥带回的孩子诱入莫愁谷，没想到大哥竟肯为了他涉险，可见这孩子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他拿眼一瞥洛晴岚，见她仍沉着脸，道：“以往没有这孩子时，大哥尚且对嫂子多有冷落；如今有了他，嫂子恐怕更要独守空帷了。不如，把他除掉。”

　　“这孩子好歹也是我的义子，是白驼山庄的唯一传人，你要除了他，恐怕不是在为我着想吧。”洛晴岚冷笑道。

　　欧阳锋嘿然一笑，道：“那嫂子能否保证这孩子日后接管了白驼山庄，便会投靠你的西辽？”

　　这句话正中洛晴岚的要害。欧阳锋见她面色微变，道：“个中利害，小弟已向嫂子言明，如何选择，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成，便不能有二。嫂子可要当心啊。”

　　待欧阳锋走远，洛晴岚叫人将欧阳克带了过来。欧阳克忙施礼道：“孩儿见过娘亲。”

　　洛晴岚脸上含笑，道：“好孩子，你过来。”她仔细打量了欧阳克一番，道：“克儿，你今年多大了？”

　　“孩儿今年七岁。”欧阳克道。

　　“七岁……”洛晴岚沉吟道：“我和你爹爹初次见面时也是七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顿了顿，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洛晴岚去不多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向欧阳克道：“你爹爹盼你成材，我自当帮他栽培于你。这是白驼山的《百毒经》，你且拿去背个仔细。”

　　欧阳克从洛晴岚那里回至别馆，便伏在桌案旁看起书来。所幸回白驼山这一路，欧阳钰教他识了许多字，且书上又佐以图形，是以看起来并不很吃力。他天姿聪颖，从头至尾翻了一便，个中机要已记了大半。这样又翻了两遍，书中内容已谙熟于胸。抬眼一看，夜色已深，忽觉腹中饥肠辘辘，看到桌上一个果盘中放着几串葡萄，便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一阵困怠，眼皮沉重得睁也睁不开，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欧阳钰处理好离家期间耽搁的事务后已是深夜。本欲安歇，却想到欧阳克初上白驼山，不知他习惯与否，便悄悄来至欧阳克的别馆，隔窗一望，见他趴在桌上。欧阳钰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到底是孩子，贫睡，这么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上床去。”他轻轻推开房门，来至欧阳克身前，伸手欲抱他上床，忽然发现他眉心有一红点。欧阳钰一惊，再看他指尖亦是略现红色，心中已然雪亮。他将欧阳克小心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左手与欧阳克掌心相抵，将一股股真气注入欧阳克的体内。约有一炷香的工夫，欧阳克眉心与指尖的红色尽褪。他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看到欧阳钰，叫道：“爹爹。”进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直身子，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爹爹不放心你，过来看看。”欧阳钰道，一指桌上的《百毒经》：“这是你娘教你背的吗？”

　　“是，爹爹。”欧阳克道。

　　“你背得怎样了？”

　　“孩儿已经都记下了。”欧阳克道。

　　“哦？那爹爹考考你，”欧阳钰道：“醉颜酡是什么？”

　　“回爹爹，”欧阳克道：“醉颜酡是一种迷药。凡中此毒者，如人睡状；起初面色潮红，如人醉酒；继而面色如常，只在眉心、指尖略现红色；最后于睡梦中肠穿而死，而外表复如生人。”

　　欧阳钰听欧阳克侃侃而谈，既是欣喜又是感叹，道：“克儿，你背得不错。”

　　“爹爹，”欧阳克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孩儿想到一件事，想请教爹爹。”

　　“你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临安时那个跛子叔叔吗？”欧阳克道：“后来我再见到他时，他就死了。以他的死状来看，他应该也是中了毒。”

　　“哦？那你说说，他中的什么毒？”

　　欧阳克低头想了想，道：“孩儿猜不出。他死时眼睛凸起如鱼目，面色青紫，是中了剧毒无疑。可是很多毒药致人死命时都能呈现出这个症候，所以孩儿无法判断他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欧阳钰眼里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提示道：“你再想想，或许那个下毒的人为什么要选这种毒药？”

　　欧阳克沉思片刻，忽道：“孩儿知道了！下毒的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下了什么毒，所以也就不知道怎么去救人。”

　　“还有呢？”

　　“还有……”欧阳克想了想，道：“哦，是了。下毒的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

　　“好孩子！”欧阳钰抚掌道：“克儿，你果然是上苍赐给爹爹的礼物！那个跛子，是爹爹毒死了他。用的就是寻常的毒药，爹在递给他银子时将毒施在了他的袖中。像他那样的恶人，留在世上只会害人。”

　　欧阳克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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