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不肯栖

　　那边太子正万般恼恨，不知如何排遣心中怒火。这边寒枝扶着忠行快快地走了一段路，行到无人处，兀自撂开手，似笑非笑地说：“忠常侍如今心里想什么呢，可否说来与寒枝听听？”换来的却只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忠行不呆不傻，早在太子一脚踹过来时就知晓，当众说出那些陈年旧事，又口口声声暗示他俩是兄弟，不可手足相残——这不是变相地讽刺太子没有兄弟仁爱之心吗？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了，如果不让太子出一出这口气，肯定在心里埋下一个疙瘩，迟早有一天爆发出来，日后自己准讨不了好。心想着挨打挨骂也好，至少在上位者的眼里，奴颜婢膝点，瞅着总比精明能干顺眼多了。谁知道这位吴王殿下才是真真不好惹的主，三言两语气得太子面红耳赤不说，还顺带搭上自己这一个无辜的奴才。这下子可真成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太子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此一想，脖子凉飕飕的。
　　吴王此时问自己在想什么，可不是志得意满的表现？哪还有送上门给人取笑的道理。
　　其实忠行是思量太多了，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道理，不同的行事准则，喜怒哀乐，皆出自本心，若想略窥一二，必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否则不过是旁人枉自猜测罢了。
　　太子确乎怒，寒枝确乎喜，因何而生？因何而起？本人不说，咱们就不必妄言了。

　　上书房，香气漫漫。香气本应是无形的，就像天际盘旋而来的一阵风，可以感受却无法捕捉，然而此时此地的香气却是有形的，仿佛是太过馥郁浓稠而凝结在了一起，变成人眼都能辨认出来的白色蒸气。
　　透过那白色的好似帷幕一般的香气，便见皇帝早已在其间等待。下朝后一乘撵轿送至房门口，在隔间由宦官伺候着换上深色雅致常服，便于案前端坐批改奏章。案上摆放着连篇累牍的奏章，官员们上折子时大多喜好卖弄文采，啰啰嗦嗦一堆废话，统共才一句正经事，最后又是海晏河清，歌功颂德。皇帝批得直皱眉头，很没有耐性。
　　不起眼的角落里燃着香炉，香气由此而来，朦胧，氤氲，营造出一种“总是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迷蒙意境。炉是博山炉，香却不是会让人产生旖旎遐想的沉水香，而是千金难求的龙涎香。传说中龙涎香是龙在睡觉时留下的口水，落在海水里凝固而成。海边的渔民无意中得到龙涎香，不知其用途来历，却无意中发现晒干后会有奇异香味，焚之，浓烈香味更是经久不散。当地官员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进贡给皇宫作为熏香，顺便为仕途铺好攀升的路线。既然成了皇家御用品，寻常人家就更难得一见了。
　　二月的天气是有些乍暖还寒的，早先宫女支起窗子采光透气，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主事的宦官怕皇帝吹了冷风感染风寒，频频给宫女们使眼色。宫女们默不作声地垂下帘笼，拢起袖子点上几只蜡烛，素手一拨，登时屋内一亮，再罩上水晶灯罩，光芒像水波一样柔和地晕开来。既不碍身体，又不失明亮。
　　皇帝搁下朱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心，随口问：“往日不觉得，书房里太单调，如今什么花开得好？取些来插瓶。”
　　负责研墨的宫女盈盈一礼，含笑答道：“一夜春雨潇潇，如今杏花正好。奴婢去御花园折几枝杏花，皇上看可好？”“那就去吧。”她得到应许便躬身退出去了。
　　皇帝重新埋头在案牍中，只是这次更加无法用心，手上折子半天也不见翻动一页。正料想着人总该到了吧，上书房外站岗的侍卫便进来传话了。
　　“启禀皇上，忠内侍和吴王殿下已经到了。”侍卫跪在地上说。
　　皇帝表情凝重地注视着门外，视线仿佛透过厚重大门，投射在他想象中的寒枝的身上。其实原也看不见什么的，但就是想先看着，免得待会情绪过于激动，在儿子面前失了态。半晌才开口说话，淡淡道：“传他们进来吧。”
　　来吧，孩子，让我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宫女素素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因为研得一手好墨，人长得又十分端庄秀气，向来颇得宠，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所以皇帝叫人去取些花来插瓶时，她才会自动地揽下这个活。她走到上书房外，那里正有两人等候着。一人年长，一人年轻。年长的是皇帝心腹忠内侍，她自然是认得的。那年轻的一人着一身靛青长袍，却是陌生的一张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容貌，只觉贵气逼人，不是她这小小宫女可以直视的，便赶紧让到一边行礼。
　　会是什么人呢？素素脑子陀螺似的飞快地转着，把许多王孙子弟一一排除，却始终想不出有这样一号人物。
　　她到底还年轻。
　　如果是其他在宫里岁数久了的人，便会不闻不问，权作没看到，毕竟那人与她并无干系。略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偷觑一眼，素素的心里忽地像扑进一只蝴蝶，温柔地融化起来，阳光都变得明媚多彩了。
　　那人缓缓地从她身边走过，优雅得像图册上翩翩鸿鹄，连他经过时的那一阵风都是清凉而恬淡的，是春水，是清风，叫人禁不住沉醉其中。
　　直到人已走开，侍卫大哥用警告的眼神瞪视了她好几眼，素素才猛地从情窦初开的心境中脱离出来，发觉自己还站在原地，神情痴迷，咬着嘴唇想：他长得，真是好看呐。一时面上飞红。她尴尬地一笑，提着裙子快步地跃下台阶，到了底下，又忽然停住了，仰起头期待地从台阶下往上望去，白玉石栏杆处仿佛还有那靛青身影的一点残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诗经》里的句子穿越千年而来，头一次击中她的心。
　　他是谁？家住何方？可有婚配？而我呢？我在渴求什么……
　　她猛地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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