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纪事 第一部

　　席茜其人，比虚度了二十又二个春秋的小和尚我大不了几岁，论身份，却已是仅次于我羲国十位摄政王的紧要人物，官拜一品，卫城护民官是也。我一直相信他席茜能在十年之内苦心经营，仿佛神化般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书记小吏一步步爬到如今“十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其谋算人心、竞逐周旋的本事定然比我这只精通烹调斋饭、素菜的护国寺大祭司要大得多。不是我妄自菲薄，席茜在朝堂上滴水不露的作风，就连小叔叔也敬他三分、忍他三分。两个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人，唯一不同的是，席茜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狠，只对那些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污吏贪官狠，而小叔叔，凡是威胁了他的地位、碍了他的眼的，哪怕是自家人，也绝不放过，小和尚我不是已经乖乖领教了吗？如果不是那人计划周详，猜到像席茜这般精明的主，也还是相信了鬼神之说，对老祖宗定下的战前卜卦以测凶吉的规矩忌惮不已，又怎么会被我耍得一愣一愣，甘心成了我复仇的一颗棋子？只是从此，往日的天真也好、愚蠢也罢，都不能再有，今天的卞毓，心比那护城的河水干净不了几分。

　　“值得吗？”那人总会在抚摸我光溜溜的脑袋，亲我干瘦的脸颊时叹息问我。他忧郁的脸，颀长的身影最近常在梦中出现，哎，离了那能担得下天地般的胸膛，小和尚连最喜欢的芦笋炒豆干都食不知味。连伺候我的小沙弥小三儿都说师傅自打被卞王从希律接回来后就怪怪的，一个人大晚上躺在护国寺清冷的大殿、老祖宗的灵位旁也不嫌渗得荒，嘴里还叫唤着什么“阿罹，阿罹”。小三儿这小兔崽子每回一拿我这档子糗事说嘴，我就臊得恨不得缩在宽大的僧袍里就这么的憋死了。嘴上嚷嚷着要抉了他的舌头，其实心里又酸又甜，乐得屁颠颠的。“我究竟有什么好？他就爱惨了我呢？”想到他磨着牙，把我亲得喘不过气来时的张狂，又想到那夜在希律皇室的祠堂里他把我摁在地上，红着狭长凄厉的眼说从此希律再没有罹帝，只有爱惨了小秃驴的阿罹，我只觉沧浪海的万尺波澜抵不过他那一句“君吾血溶骨牵”所带给我灭天的快乐、绝地的窒息！

　　出了小轿，我撩了红底罩金的袈裟，一脸肃穆地迈入挂有“议事”二字牌匾的大堂，步履沉重却犹带镇定自若的微笑。只见大堂中央，端坐一人，宝蓝色腾云淬边的长袍，勾勒出柔韧却单薄的身形。他狭窄的肩胛处佩戴着一块鹅卵大小的青铜蟠龙带扣，紧紧衔着一袭蔚蓝色丝织绶带，当胸拖曳至脚踝处，更衬托出此人修长、风流的品格。光滑裸露的右臂上金质的圆环，照亮了他隽秀、精细的眉眼，更昭示着他首席摄政王尊贵无比的荣光。

　　小叔叔，你可有半分对毓儿的愧疚？我敛了几欲出口的质问，淡淡地看着已经站起身、步下台阶就要跪倒的他，冷然道：“免了，小僧怎敢叫卞王施此大礼呢？摄政王、各位大人，何不起来说话，莫折杀了小僧了。”
　　是的，我虽然不能把持朝政，也没有入仕拜相，却是羲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祭司，不论是山野贱民，亦或是王卿公侯，都要对我行跪吻之礼。微微睨了高堂上缓缓起身的九个人，或瑟缩、或鄙视、或惊惧、或疑惑的表情尽收眼底。
　　哼，安王，是你将我当众剥衣，悬于护国寺外，百般辱骂，小和尚记得；晋王、翼王、平王是你三人将我灌醉下盅，鞭杖加身，百般折磨，小和尚也没忘记…… 你们九个禽兽不如的狼豺狗彘，小和尚只愿噬其肉、啖其皮，尚不能解恨！

　　席茜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即膝裙袍，与胸前黄铜打造的甲胄连成一色，竟是要带兵出征的架势，煞白的愁容更胜往昔，显是之前的一番唇舌之争，未能讨得半分便宜了去。他征询的目光向我射来，我颔首，他便放下了心似地，佝偻着踱到大堂中央，对着已经回归座榻的十个人，抚胸施礼道：“此番麝国出动八千战船、近三万竹甲兵，仅半月就已渡过沧浪之海，登陆侵犯、兵临城下是迟早的事。昨日下官得大祭司卜卦相示，知若要逃此浩劫，只有与希律结盟。届时，合我大羲三百精锐战船与希律破竹死士，定能击退蛮子来袭。”

　　“放肆，席茜你可知希律与我国素来不合，你竟然要我子民叛国求存于敌国淫威之下！”

　　“安王此言，实在是鼠目寸光的蠢话！难道诸位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吗？民族之难当头，国与国之间芝麻绿豆点的纷争当应放下，方可化解战祸。卞王，希律罹磐二帝既已致函召请大陆上三十四个城邦于琅霞关商讨结盟、出兵事宜，就请卞王不要再迟疑了！”席茜据理力争，说到激动处，已经是汗流浃背，双目赤红。白皙的额头青筋暴动，平日里的谨小慎微与镇静早失了踪迹，盘膝坐于大堂东隅的我不由一凛，倒也敬他的殇国情怀。当下略一失神，但听得秋水一般悠游翩然却冰寒刺骨的声音响起，小叔叔开口回道：“卦的内容是什么？”问地却是冷眼旁观的我。

　　早知他有此一着，我闭了眼，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双手合十道：“卦只涉一字，乃为木！我国盛产松木，是为舟楫的良材，舟楫可造战船，战船即为退敌的良策！席大人之言，正是解了此卦的玄机，小僧以为，可行。”没错，我这局棋的第一步，就是先以卦中“逸舟”的暗示警戒席茜按兵不动的后果，逼他在朝堂上提出倾动水师与希律结盟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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