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春时雨

　　（五）傀儡

　　回到潮音阁，已过亘时，牧云辰和衣匆匆卧了下去。
　　滞粘的梦境里是无尽的长夜，火光在远处闪耀着，牧云辰行走在昏暗的道路上，兵器的撞击声混杂百姓的哀鸣不断徘徊在四周。他忽然回过头，玄衣冕冠的百里睿正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说。
　　“汝之一生便如一傀儡。”
　　无论亲人抑或爱人的傀儡。
　　胸中涌上冰冷的感觉，眼前的幻境瞬间被猩红撕裂，血色仿佛北地苍狼，将所及之地尽数吞噬，而那一刻，天地又再次回到最初的姿态，如同死亡一般的静谧。
　　牧云辰惊醒过来，周身像是被浸泡过，全是冰冷的汗水。
　　窗外的天空还未完全亮开，逐星听见动静连忙走了过来，他看见牧云辰倚着榻，迷茫地睁着眼。逐星缓缓走近，取出锦帕沿着他的额头将汗水擦去，轻声道。
　　“郎君可是魇着了？”
　　牧云辰点点头，无力感正从躯体深处朝外不断喷涌着，他闭上眼，梦中百里睿的话好似还徘徊在耳边。
　　逐星见牧云辰这幅模样，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
　　“郎君，喝一杯药饮凝神吧，再这般耗下去，郎君的身体经不住。”
　　牧云辰有些疲惫地摆摆手。
　　“无妨，这身子这么多年，什么状况我再清楚不过。”
　　他忽然想起阿母消散的那一刻，目光带着说不尽的牵挂，紧紧地拽住自己，所有的话只化为一句“好好活着”，便烟消云散了。精神力强如魅，最终也难逃湮灭的结局，而自己这半魅半人的躯体，早在出生之日便注定了早逝的命运。
　　牧云辰自嘲地笑了笑，百里睿说的对，他生便如一个傀儡，究竟为了什么而活，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牧云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逐星，若有机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吧。”
　　逐星动作一滞，脸上露出了惊惶。
　　“郎君，可是逐星哪里做的不好？”
　　牧云辰定定地望着逐星，一双眸子仿佛黎明的星辰。
　　“我想还你一个安稳的生活，不用像如今这般朝不保夕，若我死了，谁护着你？”
　　逐星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着牧云辰腾地跪了下去，语气中带着哽咽。
　　“奴自小被遗弃，天生愚笨习不得术法，若非郎君，早死在了山堂里。奴与郎君一起长大，郎君便是奴心中唯一的主人，郎君在的一日，奴绝不会离开郎君，求郎君成全。”
　　天空在这一刻亮起了熹微的晨光，厚重的乌云仿佛幕布一样铺散在天际，连吹过的风都夹着雨的气味。
　　良久后，牧云辰侧过头去，目光转向郁郁葱葱的庭院，一句悄然的话音如同遗落在了空气中。
　　“痴儿。”

　　痴儿。
　　谁又是痴儿，是自己，还是逐星，或者这世间万物都只是为了痴这一字。

　　大昕元光三年，除去宛州，东陆已几乎尽数为战乱的阴影掩盖。
　　皇太后被幽禁于永宁宫，幼帝成了手握羽林军兵权的宦官手中的傀儡，大批昕朝皇室忠臣遭到屠戮，残余者逃离天启向各诸侯国寻求援助。先帝时已掀起勤王大旗的淳国，风□□的大军正朝着天启城层层逼近。其余诸侯国打着匡扶昕室诛杀阉党的名号，相互征讨着。遥远的北陆瀚州，在不世之君英烈王孛儿帖•擦赫勒领导下，蛮族大军攻灭宁州齐格林，将羽氏王朝逼入莫若山脉苟延残喘，随后开始对东陆华族的战争。铁浮屠的蹄印摧枯拉朽地踏过淤河平原，淳国在蛮族的大军威压下，不断将国都南迁。而与中州仅隔着锁河山的澜州，在晋北、休国接连灭亡后，陈国也在正月举国降了蛮夷。
　　乱世揭开了它血雨腥风的一角。

　　中州，青袍老者迎风站在苍茫的戈壁荒原上。极远处天与地的交接被雾气遮盖，那是通往天启的方向。
　　老者极目远眺，一双古井般的眸子倒映着暗沉的天光，掠过原野的风带着冰雪的气息，那是殇州冰川夸父的呼吸。老者的脚下，蛮族王庭正在缓缓朝着南方迁徙着，这只与严寒贫困纠缠了千百年的民族，再一次踏上了对南方温暖富庶土地孜孜不倦地追寻。
　　一声嘶鸣打破了平静，策马疾驰的蛮族战士勒住马翻身而下，朝着老者拜倒。
　　“教长，大君有请。”
　　老者收回目光，苍老的声音像是含着千年的沉寂，回荡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之上。
　　“是时候了，这片土地已经宁静了太久的时间。”
　　说完，老者的身形如同轻烟般散开，朝着王庭飘去。战士呆立在原地，眼前还残留着老者衣服上暗色星辰图案的光影。
　　这一刻，销声匿迹近百年的辰月向世人昭示着，它们再一次的回归。

　　牧云辰不知自己的这场小憩一直持续到了次日，他睁开眼，窗外雨水落在青石砖上的声响，清脆地仿佛南淮夜色里从未褪去的丝竹。
　　“郎君，可饿着了？”
　　一双手将一件轻薄的襜褕搭在牧云辰的身上，牧云辰摇了摇头，院落里仆僮婢妇冒着雨来回奔走着，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外头发生何事？”
　　逐星将头朝窗外探了探，待看清楚牧云辰所问之事后，又收了回来，回答道。
　　“听说是国主想要去越辽山行宫小住段时日，召了那苏大郎还有南淮近满城的贵族随行，这才匆忙准备着。”
　　越辽山距离南淮并不远，其山山势平缓草木茂盛，若一道天然屏障隔着南淮与淮安，景色倒是宜人。牧云辰的视线凝聚在半空中的某处，他仔细思索着。
　　“越辽山…”
　　逐星安静地执着手中的便面，站在一旁轻轻驱散着意图靠近的小虫。许久后，牧云辰对逐星吩咐道。
　　“替我带一句话给君隐，告诉他，旧友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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