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素秋向晚

　　外边的情形没有好转，戏园子的日子依然是旧模样，一圈又一圈的跑圆场，一遍又一遍的吊嗓子，上了一台连着一台戏，散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一切都没变，只是谢素秋却有了点小变化，而且这变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悄悄瞒着，谁也不敢告诉。
　　整整三个月，她再也没见过那人。
　　那晚之后星光戏院每次上大戏，她准会去蹲点，理智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那是“守株待兔”，一万次告诉自己不可能再遇到那人了，可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腿。

　　她越来越爱听戏院隔壁的说书人说故事，说书人讲的多半是陆文龙归宋这些打仗这些故事，偶尔也讲陆游跟他表妹唐婉这样的爱情故事。
　　谢素秋不练功没戏上的时候往往会去那儿听，付一两吊铜钱，伤感一整天。

　　这日，说书人抿口热茶，扇子一扇“列位看官，今天我们要说的故事乃是明代汤显祖写的《牡丹亭》，有道是‘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谢素秋当然听过《牡丹亭》的故事，一小姐梦中爱上一俊秀书生，一梦醒来，书生已不在，小姐伤感至死，后又因情复合。

　　学京戏的也会顺带学几折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这一折，谢素秋就跟师傅认认真真学过的。只是往日学这折戏，只照着师傅教的来，水袖的幅度控制，台步如何走，师傅怎么教，她便怎么学，并不曾感同身受。怎料今日听这说书人将这故事从头说到尾，竟然听得泪涟涟，一方手帕都湿透了，仿若丽娘是她，而她也成了丽娘，丽娘思念花园中素昧平生的书生而死，而她，谢素秋，竟这般挂念着戏园子里的那穿着蓝色衣衫的陌生人。

　　“谢小姐，已经要打烊了，夜也已经深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也免得你师傅着急”说书人的声音温暖恬静。
　　谢素秋这才意识到故事早已经讲完，一众听众都已经走光，只剩她一人在此，耽误人家收工，再摸摸脸颊，满脸是泪，不由更是拘谨非常“大哥，不好意思，耽误你打烊了，我这就走了”。
　　“不妨事，谢小姐，我听过你的戏，你扮上很美，声音很好听，只是年纪小，还无法真正懂得角色的悲欢。在舞台上，只看到一个没有‘心’的美人。不过，你总是会长大的——”

　　谢素秋听到这话，很是惊讶，细细打量起这说书人，从来没有人这么跟她说过她的戏，连她师傅也没有过。师傅只纠正她的台步，告诉她如何科学的使用嗓子，从来不提感情的收放和深入。
　　这说书人高高瘦瘦的，脸上已有岁月的沧桑，而这沧桑恰好跟他平淡温暖的气质契合得天衣无缝，让人不自觉的想亲近。

　　“嗯，我想问你——‘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是你写的诗么？我不懂诗，也说不出哪里好，就是觉得，嗯，我特别喜欢，就这样”。
　　那人似乎很惊讶“这是明代才女冯小青做的一首诗，怎么，谢小姐——”他大概想到后面这话会令她不安，故没有说下去。
　　“嗯，我识字很少。我爹在世的时候，学过很少一些，7岁就学戏了，没有时间，师傅也不识字的，他师傅怎么教他的，他就怎么教给我，就这样-----”，她搔搔头，很是难为情。

　　“噢，没事儿，学认字读书也不难，往后你空闲来找我，我可以教你”
　　“真的？”谢素秋一下高兴了，她让师傅给她找过教书先生，师傅总是慢条斯理的说等成了响当当的名角儿才有资格请教书先生的。
　　“嗯”说书人答得极爽快“我姓慕，你叫我慕大哥便是”。
　　“慕大哥”谢素秋高兴的很，清脆响亮的一连叫了好几声。
　　“慕大哥！！”
　　“慕大哥！！”
　　“怎么一直不停叫？？？”慕心远对她这么个叫法哑然失笑。
　　谢素秋不回答，只望着他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行了，你赶紧回戏园子去吧”，慕心远叮嘱一句“小心夜深路滑——”
　　慕心远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笑了，小姑娘，伤感和快乐都来得这么容易。

　　谢素秋回到园子里头，果然苏致美找她找急了，满头汗淋淋。趁着师傅发火之前，谢素秋已经先发制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挎着他胳膊孩子气十足的嚷着“饿死了，师傅，给我留饭没有？”
　　苏致美对这徒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闷声一句“你去厅里坐着，我热饭去，菜都凉了”。

　　谢素秋发自内心的依赖她师傅，这些年来她在“喜庆福”学戏，她母亲一星期只被允许来看她一回，虽然吃的穿的用的母亲都极尽所能的带给她，但母女俩毕竟不是日日相见，而她母亲的性子又生来偏冷，自从她爹死了后，更是越发孤僻了，难得来看她一回，两人也没多少体己话说。
　　相比母亲，她跟师傅更亲热，虽然外面少不了风言风语，园子里那些人明里暗里嘲笑苏致美女人气，跟娘们一样爱干净，说话细声细气，诺大年纪，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总是有问题的。

　　只有谢素秋知道，她师傅外表看上去阴柔和顺，性子其实刚烈的很，倔起来更是不得了。就说前阵子冯老爷子才透露出那么一丁点儿“小秋大了，也该学着应酬应酬那些达官贵人”的意思，苏致美不留半分商量余地，寒着一张脸直接推了，整得老爷子一肚子气，胡子都翘得老高。
　　苏致美把菜端上桌，照例烫了壶酒，他自个儿喝的，他不让谢素秋沾酒，她的嗓子是不能伤的，至于他自己，早八百年前就废了。

　　“师傅，明代一个才女叫冯小青的写过一句诗‘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写的真好，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说《牡丹亭》好了”她忽然又想到了戏园子那人，她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再遇见他了。
　　苏致美见这徒弟情态跟平日里大不一样，心中讶异，却答得极淡“跟谁学的？”
　　“唔，慕大哥教的，他就在星光戏院边上摆摊说书，还说往后要教我识字的，师傅，师傅，有人教我识字了，不用等成为名角的那天了，谁知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说到这个，谢素秋又兴奋起来了，一脸眉飞色舞。
　　“姓慕的说书人”苏致美心里暗暗思量了一圈 “说书的和唱戏的，也罢了，唱戏的唱尽了离合悲欢，说书的说透了千古兴亡，如此一来，倒真是‘门当户对’了”。

　　谢素秋自然不知道她师傅心里想的那些事儿，吃完饭，清洗完碗筷，打水洗澡睡觉了。
　　这天似乎格外累，刚碰到床就睡着了，这一睡竟然做了个冗长的梦。

　　“她来到一个陌生的院落，院子比她们戏园子大很多，院子里种满了桃花，大风掠过，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全沾满了花瓣，无论怎么拂都拂不落。正值她还在为这大片大片落花着恼时，远处忽然飘来一着蓝色长衫的翩翩公子，轻飘飘的停在了她身边。
　　她欣喜若狂，急不可耐的想把来人看个清楚明白，怎奈这桃花一片片的飘落，一片连着一片的桃花不停的撞到她脸上，撞得她根本睁不开眼，无论她怎么去拂，去挡，都毫无用处。
　　谢素秋着急到快要疯掉，哀怨连连，怎奈这风还是这样吹，这落花还是这么落。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的声音又冷清又明亮，像一块皎洁的美玉。
　　“谢---素----秋”。
　　“哪个素，哪个秋，怎样写？”
　　她呆呆的想了很久，是了，她竟然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最后只是怯怯低声回应他“我不知道”
　　那人冷笑一声，瞬间飘远了，紧跟着风也停了，这满园灼灼逼人的桃花也不见了。”

　　谢素秋半夜梦醒，一身冷汗。
　　又是雨夜，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玻璃窗上，一点一滴，尽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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