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厨记

　　惠娘是中午时分才回府的，张氏的娘家弟弟娶亲，一早就带着光沛回娘家去喝喜酒，流若也早早去了书院里，家里没什么人，她心里又惦记着杜园，于是回闺阁换了一身衣裳就匆忙往杜园赶去。中午时，用饭的人多，人手不够，偶尔她也去帮帮忙。
　　后厨里的伙计们一共五个，都忙得满头大汗脚不沾地，却好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惠娘看了看，也不多话，摞起袖子准备开工。
　　杜园的伙计传来递来一叠的纸条，都是客人新点的菜。甘棠把各类菜式逐一分好，誊抄一份给账房，把原来的一份编个桌号，递给各个厨子，做完这些就去帮宋伯清点食材，整理仓库。
　　小英站在厨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惠娘说话：“听说今天杜园来了一位贵客。”
　　惠娘舀了一勺水加到锅里，盖上锅盖，好奇地问他：“什么贵客？”
　　“你今天早上才出门就有人来府上报信了，说是杭州知府要订一桌酒菜为新来的按察使大人接风洗尘，那位吴大人，是内阁首辅杨大人的门生，又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可不正是贵客嘛。”
　　不出一会儿，锅盖就冒气了，慧娘让人起锅装盘，又问小英：“贵客是好事儿，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你不晓得，这位吴大人上任短短五年，抓过的贪官，承办过的大案数不胜数，那些当官的都怕他。而且他还抄过不少铺子，谁家惹上他，准倒霉。我今日才出门就被一块石头绊住了，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到现在还疼呢。心想，说不定是碰到了这个煞星。”
　　“自己摔跤，怎么好赖到别人头上去，”惠娘笑着看了看他的腿，膝盖处果然有一处擦白过，又安慰他说：“回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若是摔出个好歹，以后成了瘸子怎么娶媳妇？”
　　“有银子还怕娶不到媳妇，你就别替我操这份心了。”小英咧嘴一笑，手下不停，忽然大叫一声，吓得厨房里其他伙计纷纷转过头看他。
　　他伸出手指，见上面鲜血淋漓，喃喃自语：“都有两三年没有切到过手指了，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惠娘瞪着他的手指，又看看他一脸苦涩，顿时觉得，莫非真有相克一说？
　　厨房里忙，众人腾不开手。在门外的甘棠听到惠娘找她，就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见是小英受伤了就让人扯了几块干净的布条，替他粗略地包扎一下。小英继续忙活，可是因为手指受伤了，速度就慢下来了。
　　宋伯在一旁看着厨子做菜，看了一眼小英，一摞胡子，说：“心不静，则难成大器。”
　　惠娘拍了怕他的肩膀，说：“少去想些有的没的，天塌了，还有你家小姐撑着。”然后回到厨台前，数一数小纸条，还有三张。
　　厨房里热火朝天，杜园雅间里也是暗潮汹涌。前来为吴真誉接风洗尘的官吏，大大小小正好凑成一桌，彼此眼神交流，又时不时注着意吴真誉的神色变化，各自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养了外室的怕被揭穿，有损私德不说还要闹得家宅不宁，影响仕途就划不来了；吃了公中的想着怎么蒙混过关，是不是该补上，会不会遭贬斥，收受贿络的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被查出蛛丝马迹，小命不保，要知道，本朝律法贪污受贿是重罪。
　　吴真誉阅人无数，看着这几个官员的面孔精彩异常，心中更加舒坦了，于是笑着说：“一桌的好菜，各位大人怎么不吃？”
　　“吴大人先请，先请。”
　　于是，一顿饭吃得各位官员人心惶惶。
　　半个时辰之后，酒过三巡，大家见吴大人还是笑意融融，内心稍稍平静了。
　　“景明，这杜园似乎冷清了不少啊。”
　　苏景明把手里的竹筷搁下，叹了口气说：“大人想必不知，两年前杜府当家人一病去了，留下的却只是老的老，小的小，自然今非昔比。现如今，少公子不过十来岁，有个庶出的二爷又一门心思要考科举，张氏速来又体弱不大能管事，只能让小姐暂时打理着。”
　　“哦？一个女娃娃能打理起杜园，也不容易啊。”他又笑着问：“今年多大了，许了婆家没有？”
　　苏景明顿时语塞，看了看四周的那些官员，有几个默默地举起酒杯喝酒，低着头，似乎是打算看他的笑话。这些官员里有一几个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杜园和荣锦堂在杭州城里也是小名气，更何况丑事传千里，自然对两家之间的渊源是略知一些的。
　　“听说有十五岁了，尚未出嫁。”他反复斟酌，只能这么说。
　　“吴大人，听闻这杜氏是生的容貌娟秀，贞静贤淑，原本是许配了人家的。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门亲事又吹了。姑娘家，最重视名声的，无奈父兄皆过世，家中又有庶弟幼侄，婚事也就暂且不议了，这才打理着杜园。只是下官听说近来她脾气不太好，街坊里颇有些闲言碎语。”
　　吴真誉顿时来了兴致，说：“一个姑娘家，不凶悍些怎么打理得好偌大的家业。脾气暴躁些也无妨，倒是所谓的些闲言碎语，本官一路下来，倒也没听过么。”
　　“大人可知，这杜府有祖训，家业由嫡长子承继，一向也并未出什么差池。杜流芳身为嫡长子，去的突然，自然没有细细交代后事。实际上，杜府还有一个庶子，是杜老爷的庶弟，也是杜流芳和杜氏的二叔，想来处事圆滑，原本想要回去帮着打理，可却被下人轰了出来，说是他心怀不轨，图谋杜府家业。”
　　“听你这话，这杜府的这个庶子倒是有些出息？”吴真誉微微一笑，反问他。
　　周勇时任杭州推官，平日与杜家二老爷有些来往，且他时常有孝敬他一些好东西。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杜二老爷日后掌管了杜府，还能少了自己好处？于是他笑眯眯地正打算再说些好话。
　　“简直胡扯，杜怀禄好赌成性众人皆知，几次三番欠下赌债，均都是由杜府出面还清。况且，当年太老爷还在时早已分家另居，成日混日子的，他会有那样的好心？周大人可不能偏听偏信。”苏景明冷笑，敢诓骗大人，他吃了豹子胆了。
　　“苏大人这么有情有义，怎么当初就退婚另娶高门女子为妻？”平白被他一顿抢白，周勇也极为不爽快。他心里想着自己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丑事，从没逃过他的耳目。
　　吴真誉瞥了一眼苏景明，略有些不悦：“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大人，下官与杜氏自幼相识，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儿女私情。况且当初退婚时，杜氏才十三岁，她也是同意的。姑娘家被退婚，多少对名声不好，下官并非无耻忘义之人。”
　　周勇酒劲上来了，信口开河说了一堆，听他这么一说，冷哼一声继续喝酒。
　　“看来这个杜氏倒是十分明礼。”吴真誉微微一笑，心中有了主意。
　　苏景明心口略微一跳，莫非按察使看上这丫头，这，他都可以做她父亲了罢。
　　“吴大人若是好奇，下官让人叫她过来？”另一位官员笑眯眯地凑近说。
　　“不可不可，”吴真誉一摆手，说：“正经姑娘家，怎么能随意见人。本官有个侄子，快有十七了，幼时他母亲给他议过亲，只是那姑娘长到十四，暴毙了。后来，他母亲又过世了，守了三年孝，如今正好有十七岁，却没有合适的人家。他性子野，本官正想找个合适的姑娘管管他，收拾收拾他那野性子。”
　　众人听他这么说，顿时好奇了，没想到这杜氏运气不小啊，竟然能高攀上吴大人家：“吴大人的侄子，必定是人中龙凤，京中竟没有合适出挑的姑娘吗？”
　　“他八字太硬，算命先生说贵胄千金未必是良配，要一个出身不高，退过婚事的少女才好。”
　　众人心想，这算命的，误人子弟啊。苏景明脸色略有些不自然，他原本还有其他的打算，可如今，全化作泡影了。
　　“下官可否多嘴一句，按察使大人的侄子供职何处呢？”
　　“在锦衣卫里领着虚职混日子呢。”吴真誉吃得津津有味，随口说道。
　　几位官员不禁脖颈一缩，脊背发凉，锦衣卫有姓吴的这号人……？
　　哦，对了，北镇司不是有个吴千户么，据说最喜酷吏手段，逼人就烦。众位官员更加颤抖，被他盯上的，没一个会有好下场，这也算是混日子的？这杜氏看来没什么运气啊，竟然要给这个魔头作妻。
　　吃过饭，苏景明和吴真誉与众位官员分道，两人在西湖附近散步消食，迎着凉爽的清风，仿佛一身的酒气也吹走了不少。两人走了一段，沿途欣赏着美景，说一些当地的风情。
　　苏景明内心有惑，本想问，却犹豫不决，行了一段路后，实在忍不住，就问：“吴大人，当真看上了杜氏？”
　　吴真誉挑眉一笑，温和地问他：“你和她不是兄妹之情？该替她高兴才是。”
　　“话虽如此，但她毕竟出身民间，吴千户身居锦衣卫要职，怎么看都门不当户不对。况且，说白了，她，她是个厨子的妹妹啊，更是半个厨娘了，这也太…..”
　　“这有什么。”吴真誉觉得好笑：“当今圣上选妃，有不少还是农户和屠夫的女儿，那小子敢嫌弃什么？再者，她也是杜园的小姐，肯放下身段秉持家业，能屈能伸，这是美德。”
　　苏景明心里知道再说下去，就要惹人怀疑了，于是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内心五味陈杂。
　　日落西山，晚间人不多，惠娘解下头巾围裙，在后院里舀水洗脸。西湖水清凉甘甜，洗过之后人也倍感清爽。
　　甘棠从前面匆匆走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看着杜惠娘，问：“小姐去吗？”
　　惠娘冷笑：“怎么不去，他还欠我五十两银子呢！”
　　天色已经略有些暗淡了，断桥附近行人稀疏，男男女女相互道别各自返家。惠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提着一盏灯笼而来，远远地，就看到苏景明锦衣华服站在桥头，眉宇紧皱，似有心事。
　　“景明哥哥，别来无恙？”她甜甜一笑，少女之气如芳香四溢。
　　苏景明转头，见她面带笑意，容貌娟秀，只是身上却不再是绫罗绸缎，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透着稚气的小丫头。她见她笑意融融，只当是她已经放下心结，没有怪自己：“惠娘也长大了。”
　　“景明哥哥这么晚叫我出来，不知所谓何事？”
　　“惠娘十五了，该许人家了，不知可有心上人？”
　　杜惠娘一顿，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自己这个，秀眉一挑，似笑非笑：“景明哥哥想我怎么回答？”这衣冠禽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是有，提前告知我一声。若是没有，我在京中有一些同窗故友，人品样貌不错，堪为良配。”
　　“看来大理寺少卿一职闲得很，景明哥哥怎么当起媒婆来了。惠娘自己的事，自有家中长辈操劳，不劳您费心。”她走近几步，笑的更加灿烂：“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请景明哥哥帮忙。”
　　“哦？你说。”
　　“当初景明哥哥应考，缺了五十两银子，惠娘从体己中支了一些，现如今手头有些拮据，景明哥哥可否还来？”
　　苏景明万万没有想到，这丫头竟然跟他提银子，若是从前，他会说提钱伤感情，可是如今，看着她明艳可人的笑容，竟然内心觉得伤感起来。如今他们已是陌路人，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是他们。他心里终于明白，是自己异想天开。当时她小，也并不表示她傻，他们之间与深仇大恨只有一步之遥。
　　“明日我派人送到你府上。”
　　“这样就好，惠娘也放心。时辰不早，惠娘现行告退。”她笑眯眯地走开，五十两银子呢，可以买不少肉了。
　　“惠娘！”
　　她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大人还有事？”
　　“不，没事。你去吧。”
　　杜惠娘觉得莫名其妙，这人去京城住了两年，当了两年官，人变傻了是不是。于是摇摇头，心中觉得当初退婚真是明智。于是提着灯笼，欢快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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