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到了钟楼已是午夜过后，我背着单肩的包跳下大巴，拨开那些以航班时刻表为生物钟昼夜揽客的酒店侍应生，漫无目的地向东边走去。一路游荡着，走过光怪陆离的酒吧，门口有眉目清秀的小哥寂寞地抽着烟，和我一样旁观着不属于自己的狂欢。我停了半晌，虽然是夏末秋未至，但街头的夜风已经微凉，拂过肌肤有下一个季节的预兆。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明灭不定的金红色，奢望这一星的烟火能给我带来温暖。
　　一支烟快燃尽的时候，我随意拐进了右手边一条巷子，两边还有零星的摊贩百无聊赖地等着熟客的光顾，中间间或夹杂着一家两家的旅店客栈，门口有暖色的灯光，家的错觉。
　　在某家客栈住下后，我搜了一下附近的景点，手机翻到一半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门窗紧闭的单人间里看不到天气，我扯开厚厚的窗帘，浓重的光线顷刻泼了进来。
　　不错，是个好天气。加上昨晚足够的睡眠，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换了一件七分休闲小西服，兴致勃勃地跑下楼，有些小学生一般的兴奋雀跃。
　　用过早餐，我一路走到钟楼底下，仰望着这座古都的地标，晨钟暮鼓，耳畔恍然是流逝不复返的千载风流。
　　或许千年前的那个我，也曾在楼下静静仰望他撞钟的情人，只是远远地看着，却不敢堂而皇之地登上重楼，与那人并肩将这份压抑的炽烈公诸天下。
　　或许千年前的那个我，征战归来却再也见不到那袭熟悉的青衫，空留见证过他的等候的钟声寂寞而又寂寞地回荡。
　　或许千年前的那个我……只是为了遇见这一刻的你。
　　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倚楼远眺的身影，白色的衣衫被融化在温柔多情的晨曦之中，依稀了眉眼。向来敬鬼神而远之的我，此刻却也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怎么就在那样一个令人愉悦的时刻，一抬头就和独倚楼上的他彼此对视，刹那间，仿佛穿越了千年。
　　我登上依楼而建的石雕阶梯，一阶一层都小心翼翼地细数，每一步都向他走得更近。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远远看着那个白色的背影，莫名就有一种不容亵玩的干净。迟疑片刻，我索性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登楼的游人来而复往，不觉已经过去一个上午，那个白衣的男孩子还在静静地往远处望着。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但我知道我是在看他，这就足够了。
　　我活动了一下微微麻木的肩膀，终于也管不得什么冒失，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些，“嗨，你在看什么呢？”
　　仿佛是确定了我在唤他，那个纤瘦的背影转了过来，有些迟疑道：“你在叫我？”
　　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素净细腻的脸庞却像那袭白衣一样干净得让人舒服，令我惊诧的是，他的左边眉梢居然有一颗细小的痣，精致得如同邢窑白瓷上不小心渐染上的一滴朱砂。
　　“你是在叫我吗？”那少年又问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啊，哈哈，是啊，你好像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了吧，不累吗，在看什么？”
　　少年淡淡道：“只是习惯罢了，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跑到这儿，或者是那边的城墙上，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风景。”
　　果然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孩子啊，我这么想着，“不过你不回家么？现在都到中午了啊，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心的吧。”
　　听到这儿，他的眸子黯淡了一下，“反正也没什么人管我，我一个人喜欢在哪里就在哪里呗。”
　　“哈哈，太好了。”
　　“什么？”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我。
　　我伸了个懒腰道：“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就一起在这儿看看风景，倒也落得清净自在。”
　　“真的？”
　　我笑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特别像显示仪啊，心情好了就会特别亮，心情不好的时候，马上就会暗下去了。对了，我是赵渐辰，你呢？”
　　少年也不太像刚才那样拘谨了，浅浅笑道：“我叫汪洋，嗯，看样子你应该比我大一些吧……我叫你小辰哥哥行吗？”
　　“哈哈哈，小辰哥哥，哈哈……”我实在是佩服这孩子了，“你还真不是一般的乖啊，主动就管人叫哥哥。”
　　汪洋有些懊恼，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你……不然我直接叫你名字好了。”
　　“别别别，好不容易有人主动叫我哥哥，有便宜不占猪头三么。”我顺势倚在他身边的矮墙上，朝背后望着满目琳琅的回民街，“哎，你在这儿一站就是半天，也不怕站成风中的望夫石？”
　　“什、什么望夫石，你别胡说……嗯，等到下午太阳快落下的时候，从这边看最好看了，城墙上也好，不过我今天没有带埙，在那边看落日没有埙声，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哟呵，还挺有情调的。”我故作诧异，心底却已经暗暗验证了我方才的猜测——眼前的这个少年，果然是我的同类，“那么，我今天索性舍命陪君子，在这儿陪你看一回落日吧。”
　　“好啊好啊，你可要说话算数哟，他们都说好了陪我去看，结果到后来都跑了。”汪洋边说着，边拉着我坐到一边的石凳上，生怕我会跑了似的。
　　这小孩，我无奈了，“别抓那么紧，我跑不了的。你饿不饿，我去下面给你买点吃的，喜欢吃什么？”
　　只见他诡秘一笑，从随身带的包包里拽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什么东西？”我好奇道，伸手打开，一股清甜馥郁的味道迎面扑来，盒子里面方方正正地码着晶莹饱满的糯米糕，之上是浓厚的糖浆，洒了细碎的芝麻粉末，“这是……玫瑰凉糕？”
　　“咦，你怎么知道啊？”汪洋嘟嘴道，“我还以为能考考你呢，讨厌。”
　　“这不像外面卖的啊，不会是你做的吧？”
　　“不是。”汪洋摇摇头，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是爷爷给我做的呢，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一块？”
　　“哈，我又不是小姑娘，拿这个来逗我？不要。”我说的是实话，虽说十个gay九个c,但我向来不对这种只适合于女生的精致甜点感兴趣，其实但凡是甜食，都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梦水仙儿经常评价我是“你这个缺乏情调的男人啊”。
　　“那好吧。”汪洋悻悻地收起了盒子，无所谓道，“没人陪着吃，那我也不吃了。”
　　“你……”我真是对这个别扭孩子无语了，“我是真的不太喜欢甜食啊，要不然看完夕阳，我请你去吃晚饭吧，听说回民街的小吃还蛮好吃的。”
　　又哄了半天，小孩这才哼哼唧唧答应了，像一只小猫一样，安安静静地窝在我的怀里，看着如同帝国没落一般的太阳慢慢地滑向西边的天际。
　　向来落日最催离人情，饶是再铁血豪情的枭雄，也往往会叹一句韶华易逝英雄暮年。暖色的光线渐渐晕染了天际的云朵，我开始轻轻给他讲述我的故事：年轻的将军策马率军离了长安，临别时不敢回首，却清晰地感知他温柔的情人正在高高的楼台上倚楼远眺，自此别后，灞桥的柳绿了一春又一春，边塞的将军战了一城又一城，倚楼的男子望了一夜又一夜，时光无情又无意地在剑锋滑落，终于凯旋的时候……
　　“怎么了，你怎么不讲了？”少年回神，有些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猜猜，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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