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迟

　　3
　　因为姨妈生病住院，而妤宁在南部的工作依然要进行，照顾姨妈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如欢身上。然后照顾Randy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施正旭，还有蔡思澜和湛阳这对小夫妻身上。湛阳当然就是当初蔡思澜相亲时候一见钟情的好皮相的医生。
　　中午午休，她会抽出一个小时陪姨妈聊天，无非是昨天Randy有没有听施正旭的话，思澜有没有给Randy吃太多糖果，以及湛阳不适合当爸爸这些琐事。
　　晚上一下班，再去医院看望姨妈一次。带点她喜欢的点心。再坐车到施正旭家里接Randy回家。
　　照例不误，施正旭家那高级公寓的电梯门一打开，她的儿子就靠在门上等她。他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她就可以忘了自己有多累。有的时候，她遇上大堵车或者多陪姨妈聊了几句耽搁了一点时间，他等她的时候看起来委屈到不行，小脑袋耷拉着，垂着头玩自己的手指。一看到电梯门打开，妈妈在里面，立刻精神起来，拉起妈妈往外走，边走边说，“明天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每次听到孩子这样说，就会想起她的亚琛。
　　他生病病得全身无力，还偏偏吵着要吃虾饺。软磨硬泡之下她终于决定出门给他买，他目送她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灰蓝色的双眼依然在那里。然后已经关上的电梯门再度开启，他按着开门键舍不得放。“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几乎是相同的脆弱委屈，相同的期望不舍，无比相似的蓝眼睛这样看着她。她每次也只能强忍着打转的眼泪，吻吻他们浅棕色细软的头发，答道“我会早点。”

　　施正旭坐在餐桌前，瘦长的腿伸直交叠在餐桌下面，手上依旧忙着回复各种邮件。只要一回家他就会换上居家的亚麻衬衫，陪Randy玩一会再完成工作。
　　只是今天照常想陪Randy玩玩，却被拒绝了。小孩子倔强地拒绝了他的帮忙，偏要自己完成老师交待的航模任务。
　　那股子倔强，是Randy和席如欢的血脉共通。
　　“我自己可以完成，不用帮忙。”然后转过身子继续做自己的，不再搭理任何人。只是他看到的那股倔强，是深深印在一双灰蓝而明亮的眼睛里的，那是他最爱的她最爱的人的瞳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残忍的事实。

　　学生时代的席如欢独立得令人害怕。她鲜明的个性和冷静的头脑是同龄女生鲜有的。
　　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穿校服，男生女生都是浅色的衬衫，搭配深蓝色和黑色的下装。女生校服当然是穿及膝的短裙，这并没有让人惊奇的。
　　但是总能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短裙女生里，看到一个短发遮住耳朵，面无表情走过校园的女生，穿着合身的校服长裤，打着男式领带。在管理严格的高中时代，大概很少有女生能够穿男式的校服。这个人当然只能是席如欢。
　　与她并肩的女生当然也不会是个扎马尾的好好学生，沈南遥就是那个高中三年和如欢永远并肩走着，并肩坐在教室和食堂的人。虽然穿着短裙校服，但是一头酒红色的及腰长发和出了名的泼辣性格也能标榜出她的不太规矩。
　　校园风传席如欢和沈南遥是一对爱侣。没有比这更让人信服的了。冰火两重天的性格，男女装扮的搭配，形影不离的三年。
　　每当有人问起真相到底是什么，席如欢都会用眼角鄙夷的目光扫一眼问问题的人，倒是沈南遥都会从位子上一跃而起，指着问题的人骂。
　　真相在有人看见沈南遥和外校男生相拥在街口后大白。
　　出人意料的是她们的成绩在文科班都还算好。也许这样教导处才没有管她们到底有什么地方不符合着装规定。
　　施正旭和席如欢在学生会也算是认识的。只是认识而已。除了在开会的时候会见面，例行公事的时候说句话，他们并无交集。
　　施正旭总觉得席如欢这个人，从外表看起来，应该算是个小女生，听名字也该是个阳光乐观的人。实则不然，不仅可以把学校的刊物杂志办得很出色，而且成绩丝毫不受影响。
　　曾经施正旭路过文学部，看见身为部长的如欢，可以在短短五分钟之内做出版面调整的决断，对部里的事，事无巨细全都一清二楚。
　　岂止如此，在那种学生会大多时候都还由老师管理的年代，她还能在坚持自己不被老师允许的提议的时候不卑不亢，讲解劝说字字句句在理，最后提议还是被采纳。
　　她的果断和执着是她领导能力的关键，而这种能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坐在地毯上Randy已经按照模板标记的号码一个一个安装好，转眼一个航模就在眼前了。父母都是做事井井有条的人，遗传基因当然好用。
　　餐桌的灯光下，席如欢和施正旭面对面坐着，热粥和几样小菜摆在眼前。为了在淑美姨妈生病的期间照顾Randy的饮食，施正旭查了食谱，学着做各式各样的粥以及简单的家常菜。
　　其实粥已经不算烫了，席如欢还是一勺一勺地吹冷才喝。
　　本来胃就有很多毛病，吃饭又不准时，还偏爱吃冷的东西。
　　他看在眼里，频频皱眉。
　　“我去把这个菜热一下。”说罢伸手去端番茄炒鸡蛋。
　　她提前一步挡开他伸过来的手，端开菜碟。“不用了。”
　　早就习惯了她对他说不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每听到一个不，还会觉得心中一紧，然后就习惯了。似乎他提出要帮忙最后都会被她果断拒绝。

　　第一次想要帮她。是在高中的食堂里。
　　沈南遥在教室练习马上要开始的英语演讲比赛，突然想喝酸奶。如欢一个人去食堂旁边的小窗口买酸奶。施正旭看见她只身在窗口前探了探，打了一下卡，大概是卡里面的余额不够买酸奶了。作为相识的人，他端着饭盘走近她。，
　　“用我的卡吧。”
　　她那样平静地转过头，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
　　他以为她会伸手接过他的饭卡，然后他会笑着说可以不用还。
　　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她只是再说了一句“不用”，然后转身走进正午刺眼的阳光中。
　　这样直接地拒绝别人的帮忙，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直到十分钟以后，看到她再次走到窗口前，买走两盒酸奶然后消失。
　　他才知道，就是那样一个看起来娇小而需要帮助的女生，她也是那个在学生会工作起来严谨独立的人。她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帮助，除了沈南遥。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喜欢吃冷的，你给我热了我又得吹凉。”
　　看到施正旭愣在那里，好像自己的拒绝特别难以消化，有些歉疚地解释着。
　　这么多年，她的性格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转变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对别人的帮助会果断拒绝的席如欢了。
　　当然不再是了，转变的地方，站着那个人，背影瘦长，正好把她割成两半。
　　“吃饭吃得太久就会影响你工作休息，这样不太好吧。”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她又解释了一遍。
　　他看着她一勺一勺地把粥送到嘴巴前，吹凉。纤长的睫毛在餐灯的光线下一颤一颤。他忽然想知道这样一勺粥送到嘴前是什么温柔的感觉。那种温柔是不是永远没有机会属于他了？真是奢侈，她连接受他的帮助都无法心安理得。
　　“吃完就把碗放在桌子上，走的时候关好门。”他丢下一句话，拿着电脑逃进书房。
　　“嘭”的一声关门声之后。他看见桌上的碗被一只一只洗干净放在碗橱里，茶几地毯整理得干净整洁。
　　席如欢不会欠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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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园机场。
　　席如欢把Randy抱在腿上坐好。任孩子问东问西地不安分，她还是没办法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
　　机场的客运吞吐量只是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每年365天，天天都有分别和重逢的故事在这上演。这其中当然也有她的。
　　眼前模糊一片。安检口有两个女生相拥着泣不成声，旁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几个箱子，看样子是要到国外去读书。旁边来送行的家长也流着泪。
　　在机场，如欢从来就是送别的人。
　　她大概永远无法飞离这片土地。因为她的恐飞症。只是从台北飞到高雄那么短的距离，在飞机滑行，起飞，爬升，下降，落地的每个过程中，她都能感受到莫大的恐慌。就像黑洞在将她强行吸入一样，是任凭谁在旁边，也无法带来让她平静的安全感。永远只有坠落的感觉。
　　所以她15岁在这里送走去美国工作的父母，开始了在姨妈家寄人篱下的生活。
　　不是不害怕的，也不是没有挽留过。
　　那时听到妈妈接电话时候的兴奋尖叫，父母开始因为各种工作交接而忙到很晚，她大概知道，妈妈拿到了美国的医生执照，要去实现她的梦想，爸爸为了陪妈妈申请调到公司美国总部工作。当他们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的休学申请都快办下来了。
　　没有人体会她的感受，就连要离开台湾去美国留学这样的事，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在爸妈出国的两周前，她才一反乖乖女的常态，自作主张地撤销休学申请，意志坚定地坚决不离开台湾。
　　妈妈以为她只是气父母没有早点告诉她，只是小孩子任性。以为过一阵子气消了就会想通。奈何他们每次从美国回来探亲过年，如欢都丝毫没有要去美国的意思。
　　也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席如欢学会不后悔自己的每一个决定，也学会凡事都靠自己，甚至拒绝别人的好意帮忙。
　　18岁的时候她在这里送走要去澳洲读大学的沈南遥。就像刚才站在安检口相拥而泣的两个女生一样，她死死地环着她的南遥，死也不愿意放手。
　　她的南遥，从她离开父母寄人篱下的十五岁，陪她到高中毕业。那么霸道的酒红色长发少女，可以和所有对如欢恶言相向的人对骂上整整一天不败下阵来。她看得见席如欢的脆弱不堪，她知道她的眼泪多得要命，她真的不忍心她一个人过得小心翼翼。这样让人心疼的席如欢和别人眼里对人冷淡，做事果断的席如欢判若两人。所以她要保护她。她要在她哭着不能再坚持的时候说一句，“勇敢一点，阿冰。”
　　人生或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挚友，三年的形影不离，一辈子都换不来的默契，突然要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就像被生生剥皮一样是钻心的疼痛。
　　眼泪就这样无法停顿地直直落下，一丝冰凉落在手背上，Randy有些慌乱地望着她，扬手要抹去她的眼泪。
　　当年的南遥说的一句“执念终可实现”是她对她的支持，也只有她知道她对那个人的等待。就像在遥远的星系里，一颗星星撞击到另一颗星星的不易，她们永远在一起，因为在那个遥远的星系，仅此两颗星星而已。
　　“妈妈，不要哭，飞机已经降落了，我们到那边去。”稚气的声音里全是安慰和镇定。Randy从她腿上爬下去，拉起她往到达的出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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