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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兮衣兮(二)
这,是她讲诉的故事。她一个人的故事。她是我的第一个酒客。绿衣。
想来那定是一个莺飞草长,弯月静谧的夏夜。就在那一个半生故事从此上演的湖边,天上有月,湖里有星,眼中有情。
就是在那样几乎看不清对方样貌的微光中,她就已经将自己的心坦然的抛给了他。在那个盛大的节日里,被夜染黑的湖水里星星点点飘着满满的河灯。绿衣说,那是,在世的人,对自己的一种放逐。护城河里浮着无法计数的河灯,足见人世有多少罪孽需要放逐。每个人心都有自己无法预见的阴暗面。可惜,这些人类往往在做尽坏事之后,才想起来要超度自己的灵魂。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这怎么可能有用呢?
回忆中的她眉目里隐隐有笑意,我想这真是悲哀。只能活在回忆里。和我,一样悲哀。
“在那条飘满了红色河灯的河边,趁着月色,我一个人出来透气,望着河面满满的河灯顺水流向远方,心里一沉,就顺手将一只孤零零漂浮在岸边的河灯拂向水中央。或许是缘吧,我随手一拂,便拂开了尘世中的种种云雾,顿时,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温暖了。因为我一回头,就看见他立在身后,带着微笑地看着我这个从未相识的姑娘把他刚放在河岸还没来得及写上心愿的河灯,就这样轻轻一拂,放入了河流。或许,这一刻就是我自己都没来得及参透的心愿吧。”
我听到此处,为她泡上一壶清茶,看着那双仿佛是死了的眸子里绽放出丝丝的光芒,便对她说,这个故事很美好啊,才子佳人,浔阳月夜,话本里都说这是世间最有情,最有爱的情景了。但是这些,往往不是结局。
她接过茶水,目光从窗外的斜阳中收回来,定定的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是啊,有情,有爱,这样的时光,停住多好。她说:“那晚,我红着脸听他说他是想要回家取笔写个心愿的,没想到一回来便看见河灯在我的手下,一溜的浮出了很远。他还说,这样多好啊,心愿都不用写了。然后,他把那张还没来得及写上心愿的红纸揉了揉,拿在手里上下抛玩着。只是,我就觉得他看着我,就这么看着,就像看着天上的星星,在目光里一闪,一闪。”
很显然那时她还不懂,光芒再怎么耀眼的星星,都是无法触及的。
就像任凭她张开了双臂,踮起了脚尖,也无法触及他的世界。
不过我很明确的是,佳人都是在才子的才华里陶醉的。酒未饮尽,人就醉了。醉在那样河灯浮动的月夜里,醉在那铺天盖地都是他眸中的星光里。我想,她恐怕醉了,可她忘记看看,他是不是醒着。呵,醉了的,怕是只有她一个。
故事的前半段,他们就像所有的小情侣那样,一起赏过月,吟过诗,看过雪,描过眉。“那段日子,我相信了人间传说的缘,相信我们之间的情。那时候啊,虽不曾整日将《上邪》挂在嘴边,但是,我们却一直那么默契。好像世间万物的存在,都不足以去衬托这一份默契。我想,这个人,是我心尖上的男子。他的一言一语,一笔一划,都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好像上苍把它最美好的品行全都给了他。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就在她以为自己该是时候将自己放逐出去,将自己嫁给他时;就在我以为故事应该结尾或者转折时,她就停下了。
她幽幽的饮一口茶,含笑问我:“你,可曾为你挚爱的女子画过眉?”
“画眉?没有。”我自以为很淡然地说,“没有,她的眉很好看,不用我再为她描画了罢。”这样淡然的口气,料她一介女流,定不会听出我言辞中的无奈,比她更深,更深。
“那你就不会明白,当一个人仔仔细细为心爱的人画眉时,就只会觉得,他手中的黛笔是最好的那一支,哪怕以前你曾经觉得这支黛笔一点都不好用,甚至早已搁置不用;会觉得他握在手中的铜镜是世上最光亮最完美的铜镜,哪怕之前你都没有仔细观察过面前这面镜子是圆是方;会觉得他握笔的手是你这辈子唯一的付托,可以携着你走遍千山万水;觉得那时的阳光是最绚烂的,空气是最清新的……也许,还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一辈子,都再找不到那种幸福了……”
“然后呢?他抛弃你了?”我很不客气的打断她的情感抒发,我怕若我不打断她,她怕是会说上好几天。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愿意用生命换取一段爱情的人,在你面前回忆时,莫让他一直沉在回忆里,不然,他更愿意待在回忆里一辈子,不出来。
果然,我一打断,她就停下来,唇边的那一浮笑意也停下了,渐渐消失了。就在我都快以为她真的是被那坏男人抛弃了时,她才缓缓开口:
“没有。他没有抛弃我,至少是没有一开始就抛弃我吧……不久之后,他就向我爹爹提亲了。那样的门当户对,那样的两情相悦。怎么可能相负呢。”
茶香入口,她接着回忆:“那时我穿上红嫁衣,头上是他为我订做的一柄玉凤凰簪,那柄钗头凰的背后,还刻着‘桃之夭夭’。当时的我们,满心都以为彼此可以相守相携,这样走到白头。可是……”
故事大概得转折了,顺流直下,我索性放下手里握着的那个红色瓷瓶,静静听。她所要的,也只不过是有一个人,可以静静地听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悲欢离合,可以把她的生活,听到心底那个会开花的地方去。
“你知道的,生活不可能永远风花雪月,细雨垂丝。我们自己在外成家后,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当然,也为了每一个男儿心底里的豪情壮志,他选择入朝为仕。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什么路可以供我们选择,所以答应了。就满心满眼地等着他为仕之后带着我,荣归故里,此后桃源世外,再不问人世沧桑。最初的日子,美好得就像戏文里演出的生活。白日里他去学习,我在家做着他最爱的吃食,等他归来然后一起进食。夜里他挑灯夜读,我在旁边为他纳秋衣。呵呵……好几次他看书太晚,我熬不住,便趴在桌边睡熟了,我醒来时,却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衣。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生活就本该如此平滑……至少是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一切都平滑得像是流水那样。殊不知,流水终究,也有沧海桑田。”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的相识。是否也是那样一个莺又飞草又长的初春,是否也有满目的河灯与遍地的星光。我只知道,当他在我面前说他要娶妾时,我摔坏了那柄钗头凰,这一摔,怕是也早早的摔断了我和他的姻缘,断了我和他最后的牵绊。”
“那时他还安慰我,说,娶了那个女人,他就可以转到去皇都做官。皇都啊,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车水马龙,万紫千红。他说那时,我们就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有更稳定的小日子,再给他生好几个宝宝,然后等我们都老了,就去山上辟一块地,种上我们最爱的果蔬,再为我种下一片桃树……这,是我们共同所向往的生活。多诱惑。何况,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大度的女人,不害怕一个小女人,男人三妻四妾并无不可。所以,我,点了头。”
“最初,看得出来,他的的确确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因为,那个身骄肉贵的小女人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知诗书,平日只会惹人生气给人添麻烦,喜欢缠着人到处玩耍,耽误旁人的时间,常常做错事情,只会捣蛋。看见这女子是这样一个没有礼教的人,我原认定他不会移情。只可惜,他怕是厌倦了我这个没有小性子的糟糠,来来去去,竟迷上了那样的一个女人。而当我,发现此事时,早已无法回寰。”
我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会是那种听天命的人,便等着下文。只是,她从袖中拿出那一断断为三截儿的那柄钗头凰,就那么看着,看出山河破碎的意味。那是她的山河,也是她的破碎:“我缠着他,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我自己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像是着了魔,像是街上为了几个铜板儿大声吵骂的老妇人。难怪,他不再喜欢我了……最后那一次,我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一直留下那个女人……我就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当时承诺的话,可还当真?而他目光里闪亮亮的星辰不见了影踪,怕是,落到另一个女人眼底去了罢。
可他却说:“绿衣,你不要那么小孩子气,大丈夫三妻四妾原就是常事。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就容不下那个女人!为何变得那么小心眼!”
我本想表示一下我的同情或是无奈,没料到她一下子起身,死死攥着零零碎碎的钗头凰的那只早已不再纤细嫩白的手一下子打在桌上:“是啊,我孩子气,我小心眼,我容不下她!我容得下那么多坎坷,容得下那么多挫折!我容得下天!容得下地!可我偏偏就是容不下她!容不下!”
绿衣手中那柄钗头凰就那么冷冷的握在她手心里,死死握着,连脸上的泪,都不愿抬手去擦掉。“所以你来找我,让我帮你找回从前那个挚爱你的他?”
“不!不是!那样的虚假生活,我再不想要了!”
她转身走向窗台,窗外正好死不死地开着桃花。
“那你要什么?”
“我要让他们看到,失去他,我依然可以过得那么美好……尽管现在我没有能力做到。”她回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旁边那一堆瓷瓶:“但你可以帮我啊!我要,幸福给他们看!”
我把目光从窗外的桃花上移回来,正好触到她眸里闪烁的星光:“所以,你不是问我索要一个弥补的权力,你是,要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点头。是,一个,没有那个人却依旧幸福的未来。
多简单。
多难。
“可你为何不自己为了这个而选择重新开始呢?你的生活,我该怎么帮你?”我很好奇,明明她自己可以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生活,为何却偏偏找到了我:“你知道在我这里,你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我知道,我进门时就知道。可是,我,不是没有办法了吗?我以为,再等等,他就可以回心转意,我以为在忍忍,他就会看清我的心……可是,我等得太久了,太久了。我怕我到死,都等不到我要的生活了。我,还想去辟一块地,种上蔬菜,种上桃花,最后,把自己也种在那片土壤之下……”她伸出手,隔空抚摸着窗外开得摇曳的桃花,指尖颤抖:“可是,我渐渐发现,我给不了自己一个那样的未来。我无法说服自己忘记他,无法让自己真正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所以我,回到和他初见的地方,在桥上,跳了下去。”
什么?
“你别那么吃惊,我没有死。在我即将迈入三途河时,判官拉住了我。”她深深一笑,“他说,你可以,帮我。”
“嗯。我可以帮你。尽管你自己也可以帮你自己。”
“不。我做不到,我试过了。我不是没有去试着接受。可能,是我的确太过于小心眼吧。”她笑得很无奈。
面对第一个客人,我点点头。我,帮你。
“绿衣,你拿什么给我交换呢?”毫不犹豫的问出这最重要的一个关键问题,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能给我一段岁月。我,果然是自私的。我果然只是一个商人。
“你是,要我的命?”她显得有些惊恐。看来她把她的这个梦看得很重,与生命持平。
“不,不会拿走你的生命。这样吧,你觉得你能给我多久,就给我多久。”我丝毫不想为难她。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半世。”
“什么?”她回答得太过于干脆利落,以至于我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你确定你要为了一个你自己都可以改变的未来,给我你的半生?不会太不值……”
“你不懂,前半世,是他给我的,里面浓浓淡淡的全是温暖,只不过那幸福都是他给的罢了。而我之后,也想用同等的岁月,去证明,没有他的日子,我已经能得到同等的幸福。我不想,为他再折腾自己了。”
“可你为他丢了自己的一半生命!”女人的思维永远让人无法理解,所以,我才丢了我的那个她,而眼前这个同样被被男人丢掉的女生,我依旧无法理解:“你明智一点!你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丢掉半条命!你不觉得你很傻吗?”
“是吗。傻?不爱我的男人?”她恍恍惚惚,“可我,还爱他啊……”
是了,这就是傻。
我一口冷茶下肚,只觉身心都凉了:“那,我让你忘记这一个你所认为的缘,然后,你的生活,得你自己去开启,我只能帮你倒这里。”
“如此,甚好。”
她俯下身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瓷瓶,然后回过身,指着我身旁的那个绘有彼岸花的红色瓷瓶,“就它吧。”
我从水晶酒窖里拧出一滴来自三途的水滴,看着被我催眠了的绿衣,看着这个,为了遗忘而遗忘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一种爱呢?于是,顺手摘了一朵桃花,和着那一滴水,带着绿衣的时光,滴进瓷瓶里。
待她醒了,生活已经回到起点。终点也好。反正不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酒肆里。这里,有了第一个故事,第一壶酒。我握着手心的瓷瓶,这壶酒啊,你慢慢的酿,酿到地老天荒。
因得绿衣已经遗忘,开始了自己一个人所奢望但曾经求而不得的新生活,便不再苦恼,就不会记得再来我这里,问我讨这一口酒喝。几年后,我遇到绿衣。
在又一个阳光微醺的日子里,我走在市集上,嘴里挑着一枝桃花,与她对望一眼,转瞬擦肩。咫尺天涯。她自然已经不记得我。我很欣慰,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痛苦。尽管她失忆之后,依旧没有再去追求另一段缘。可,她一个人,也过得很幸福。她正幸福在那个他的眼前。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春夏秋冬后,我一直想选一个晴好的天气,踏入绿衣曾经嫁过,住过,然后离开的那个男人家里,将这一壶酒,洒在她曾经爱过的人面前,为她祭奠。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没有去,那个男人,自己找上了我。
我就这样看着已有白发的绿衣的……前夫,甚至不愿意给他一口水喝,我知道他家破人亡,妻女,事业,爱情,所有的一切,丢在了官途里。自作孽,不可活。
他说他是路过,只想讨一口水喝。绿衣,你看你深深爱过的人呵,而今是什么的一种样子,你看呵。
我挪开停留在这个男人白发上的思绪,转身进去给他倒水。不过,掺下了绿衣那壶酒里的一滴关于她所丢弃的记忆。
然后我目无表情的看着这个男人,匆匆地饮,然后看着他吞咽的动作渐渐缓下去,然后,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你说,是不是,他看到了这后半世,绿衣所丢弃给我的故事呢?还是,绿衣这壶酒太过辛辣,辣疼了这个男人的双眼?还是太过柔和,柔入那方干涸了的心田。不过那已不是我该去纠结的事情了。所以在我的酒肆打烊时,这个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口气吐出了一辈子全部的回忆,然后抹抹泪转身消失在茫茫落日余晖里。踏出我的酒肆,那是他新的生活。再与我无关,当然,更是与绿衣无关。
至此,我也该将绿衣的酒存进酒窖里。然后,喝着茶,种着花,等待我的下一个酒客。
等下一个人,用他的生命,换我再等我的那个她,一年,抑或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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