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当晚，我在丫头们住的屋子里又发起了呆，思索着他说的这另外一个游戏。我来这里时间不长，耳闻或者亲见的游戏也有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不多时，门口来了两个小童，两人约莫十二三岁的光景，看起来长得一模一样，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其中一个做书童的打扮，套了一件合身的绿色对襟盘扣衫子，头发用同色的布包成了个丸子，颇是可爱。另外一个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倒更像是我们九天这些神仙座下的小童，穿件牙白的曲裾广袖长衫，很是有些轻盈飘飘然的意味。
　　两个小童看到我出门，很是乖巧地对我拜了拜，一个口中恭敬地道：“姑娘，请随我来罢。”另外一个已经让过身来，准备在前边带路。
　　我随着小童出门，却发现此去竟要出府。
　　东陵山庄在江南的许多繁华市镇均有房屋田业，而我做侍女的地方则是家族最大的府邸江林市天华府中。据说名字是开庄的老庄主天玑字留下来的，传到现在的家主唐晓，也就是唐无笑的爷爷，已是第十一代。天玑子当年闯荡江湖，并不叫天玑子，而叫唐天霸这个听起来有些俗气的名字。他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天地，在刀光剑影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时间长了，跟着他的人多了，便创下了这东陵山庄的家业，那时也不叫东陵山庄，而叫唐家庄这么个听起来也有些俗气的名字。没法子，老人家从小没机会读书，文化有限。唐家庄从此满满涉足经营正当的行业，只是背后仍以江湖为依托而已。而唐天霸年纪老了，在庄子里养老归隐，最大的梦想就成了修仙。毕竟人但凡手上有了些值得留恋的东西，总归是想要多抓在手里几年的。于是他请来了天师占卜，在江南的各处置下田业，其布局隐隐映照天上各星宫的排列，而各处庄子的取名也都费了老大一番劲儿，无不要和我们九天神仙之类的沾上些关系。他听从天师的建议，以道家为尊并得天师取号天玑字，而唐家庄也更名为东陵山庄，取“东陵天府，华光宝象”之意，正是为的仰仗些许在我们九天同紫微帝君齐名的东陵帝君的光芒。
　　东陵山庄创立之初颇有些修仙门派的意味，平时做些生意，收些慕名而来的弟子，天玑子也不吝啬，秉承传道布法的念头，不仅将自己的生平绝学一一授予弟子，也大肆宣扬修仙济世之说，门人外出大都做些行侠仗义之事，总算也为江湖做了不少贡献。
　　传了几代，门人习武风气甚重，互相切磋演练也将天玑子当初自己不成体系的招式修整完善成了独创格局的一派，并发展演练出其他相互克制或更加精妙的功法。但对于修仙，倒是渐渐淡了，传至今日，东陵山庄已没了当初修仙门派的模样，但生意倒是越做越大，门人也越来越多，习武风气愈甚，最终成了江南地区的第一大世家。
　　原本如无笑公子这般年纪的按说已该搬出天华府，寻一处府邸自立门户，或如他大哥唐无轩一般经手些家族生意历练一番，又或如他二哥唐无烟那般在江湖上独创一格，以一柄断水剑以及自创的断水剑法名满江湖，让无数青年俊杰无不羡慕，甚至名头传至京城，让那些待字闺中足不出户却心怀江湖的大家闺秀们充满憧憬。
　　也许老庄主对这个最小的公子极是喜爱，不忍放他离开，而唐无笑看起来生性懒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平日里又在家里习惯了，每每只是玩些打发时日的游戏，他自己大抵也是不願离开的罢。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竟想了这许久，才从东边的一处偏门出得府里，门外已经候着一辆马车。马车看起来颇为朴素，待到那两个小童引我上了车厢，才发现内里藏有乾坤。
　　车厢很软，用上好的红色缎子铺着，底下约莫还致了羊毛与散丝之类的作为铺垫。金色流苏从厢顶斜斜挂了下来，落在人身上，撩拨了心里有些痒痒的。这里的装饰大抵是不能用华丽来形容的罢，却不知怎得自有一种靡靡之感，叫人忍不住觉着目眩神迷。厢内角落的几上点了一路精巧的束香，那香气若隐若现的弥漫在四周，竟让人不自觉地有些心跳加速，浑身发热。
　　马车走起来几乎感觉不到摇晃，约莫是缎子底下铺着的羊毛散丝起了作用，又或者是轮子上用了什么减免震动的手段。
　　兜兜转转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小童探出门帘查探了一番，回头恭敬道，“姑娘，到了。”便又引着我下了马车。
　　我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看起来如同身边的这辆马车一般朴素，只是一幢普通人家居住的独门小户的样子，门不太大，门口也没有什么镇守的雕塑，门上用有些清瘦的字体写着“因缘坊”三个小字，再无其他物事。
　　如同马车一般，入得门内，才发现其中乾坤。
　　我从门口的花厅穿过，走了几进屋子，又从最后那进那屋子里出得门去，看到了一块立在眼前的极大的奇石，才明白这里才到了真正的门口。都说开门见山，大户人家的院子门口莫不寻了风水师因地推算，摆起一门奇异多孔的大石，以瘦为美，其中又以江南中心平原地区的洵山湖产的白色山石为最。
　　走过此处大门，我才发现眼前是个精致的院子，亭台楼阁，斜柳弱花，曲水潺潺，走得几步便觉得自己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致，走得远了才能看到那些隐藏在树木山石背后的精致小楼。
　　我走得将将又要走神，引路的小童已经停了脚步，回过身来对我又拜了一拜，道，“姑娘，请进。”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某个独门小院门外，那院子清雅简单，四周种满了各种兰花，有我叫得出名儿的，也有不认得的，门上的牌匾写的也是“落兰”两个大字。
　　小童并没有跟随我入得院内，院子里另有两个身穿粉色齐胸襦裙做侍女打扮的女孩子迎过来，带我入了内室。那室内香气恒盈，烛火不甚明亮，在水汽的翻腾中更是看得有些模模糊糊。其中一个侍女捧了一套浅蓝素纱的衣服过来，另外一个开始解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她们要服侍我沐浴更衣。
　　至此我都不太明白今儿我在这里是要做些什么，只得由着她们摆弄，在其中一个为我梳洗头发时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公子今儿要玩些什么游戏？”
　　其中一个侍女声音轻柔地答道：“这是因缘坊，嬷嬷说这是我们东陵山庄自家的花楼，姑娘现在呆着的院子叫做落兰，另外还有东梅，青竹，浅菊三个院子。这些院子收的都是如你这般从外面进来的姑娘，通常公子离开了，你们也要跟着离开的。而其他地方如雪松十舫，琴画九阁里住的姑娘都是从来不曾离开过的。听说执事偶尔会从外头带些长得如天仙般的姑娘们进来，但我们不是服侍那边的下人，她们平日里做些什么事就不太清楚了。至于公子，嬷嬷会把刻着院子名字的竹牌子拿给他翻，他翻到哪个，便会去哪个院子。”
　　其实我并没怎么听清这个丫头说了些什么，只有诸如“花楼”“牌子”之类的词在我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下来凡间久了，对这里的风俗约莫也知道一些，印象中人们喜欢把那些穿着艳丽，挥舞着带着脂粉香的帕子的姑娘们呆的地方叫做花楼，不知道此花楼是否彼花楼。而无笑公子在这里点了牌子去了姑娘的院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要做些什么游戏。
　　我胡思乱想着，待到侍女们为我擦干了身子，替我穿上了那身浅蓝素纱的裙子，引我到了另一间屋子，才发现铜镜里印出来的模模糊糊的影子颇有些像我在九天时的样子。
　　约莫有半年多没有穿得如此了罢。我随意拉扯了下围在肩上的轻纱，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呆在那个有些清冷的宫殿里，偶尔挥挥手使些法力造出一道两道彩虹，继而望着它们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欣赏。
　　“这件衣裳真像是为姑娘定做的一般，姑娘真真是美得如同仙子。”刚才答我话的侍女眼中有些惊艳地望着我，称赞着。
　　另一个侍女拿着一个彩漆的镂空盒子过来，看起来是要帮我上妆。我想起九天不知何时开始流行起类似人间的胭脂，只不过制作用的原料不同罢了——这大抵是当初被下凡一遭的桃花仙子带回来的习惯——而我总是惫懒得很，也不願意在脸上涂些有不同香味的东西，便总是一副素颜的样子。想到此，我制止了那个女孩子，找了个由头让她们退下去了。
　　她们很是听话，只是恭谨答着：“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就在外室候着。”
　　我随意应着，看着镜子里那个模模糊糊却有些熟悉的样子，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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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还未经历凡间种种的我思维如此简单，简单到看到他向我走来，展开那一抹笑容，说了那一句话之后，直直地站在那里，盯着他恍了半天神。他也不急，也这么直直站在窗外，安安静静地等着，却稳稳地，风似也吹不动。
　　直到我什么也没想明白，脑中空空地应了下来。
　　也许神仙的岁月确实漫长了点，漫长到我们总是不在意时间的流逝，而这样的日子也许也实在寂寥了些，让我即使无法细细思考，骨子里仍是希望答应下来的。
　　后来紫微帝君领着我去了一处上古遗留下来的亭子。那亭子看起来很有些岁月浸染的痕迹，用九天最坚固的金柚木制的柱子上也已有些纵横斑驳的印迹了。
　　他指着庭中的一口井问：“你知道此处是通向哪里么？”我才看到支撑亭子的金柚木是用五耀阵法排列的，围在中间的是一口看起来同样老旧的井。柱子上似乎加持着某种仙法，走近些便能感觉到上面微弱的神息流转。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
　　“这里是通往魔界的捷径。”他微微一笑，“随我去一趟吧？”
　　我一惊。
　　九天并没有很多可以谈论的事情，即使是有，也早已被大家反反复复嚼烂了舌根。这魔界的故事，正是其中最大的一桩。
　　传说上古时期，盘古大帝与魔头在现今白桦山附近大战了一场，魔头将败之际用尽毕生法力开辟了通往异界的道路，从此跳脱出了九天，自成一格，成了如今的魔界。当时白桦山的地方是一处湖泊，结果因为这场大战毁于一旦，湖水生生被蒸干，只留下了个极大的洞。据说若是有些弱小的灵兽接近那里，便会给强大的吸力吸去魔界，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再也无法出来。而我们神仙之类的，若是法力弱些，定力差些，也有给吸了过去，再也没回来的。也因为此，许多上古的神兽以及仙人如今都只存在于九天的传说中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万年，直到盘古大帝化形于天地，九天出了一个空冥战神。如今的天上提到此人的名字仍是又敬又怕。据说那时候空冥战神提着他的神刀，只身一人杀去了魔界，不多久，九天就开始有了种种异象。原本明亮的天色变得晦暗，流转的云彩也失了光泽，偶尔还有些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日子。卯日星君不再拉着他的八宝香车出门当值，织霞的仙女们也不再劳作了，整个九天的一众神仙们无不神心惶惶。
　　有人说，这是战神之怒。
　　有人说，这是天地之战。
　　没有人知道这场神魔大战始于何时，止于何日。
　　只是当天色开始慢慢回到当初了，战神再也没有回来。
　　白桦山那里漆黑的大洞连带着与通往魔界的道路也一起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如焦炭般新添的土。
　　有人说，战神与魔头同归于尽，如同盘古大帝一般，化形于万物之间了。
　　无论如何，斗转星移，如今已不是上古时期，后世的神仙们也陆续替代了存在于传说中的古神，掌控着九天。
　　而关于上古大战的一切，只在大家寂寥的漫漫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视线，再也无法考据了。
　　我是在那场大战之后有的神识，成的神女。无法经历那段轰轰烈烈的上古时代，颇是有些遗憾，只能在后世的传诵中添油加醋地想象一番，聊以安慰。
　　“传说九天同魔界之间再无通路，这是……”我迟疑着看向紫微帝君。
　　“如果不需要你相不相信，只需要你跟不跟我来，你来么？”紫微帝君笃定一笑，已立在井边了，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的赌约就在那里，你答应了的。”
　　我生平最大的品质大约就是决不食言了。
　　结果这一跟去，真真是一发惨痛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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