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有人连连摇头叹气，“这梁掌柜不会活生生的被气死了吧？”
　　“读书人出身的商贾，平日闲暇时就与投宿在客栈中的秀才举子们说谈些文雅学识，连讨债都这般斯文，哪里说的过？也不知道谁家调教出来的野丫头，这般的蛮横不讲理。”
　　我不欲再看，转身准备离去。本来就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何况这世间之事，本有定数，有因有果，轮不到别人来替人担当。人群中间那明颜玉齿的少女，有那样鲜活的颜色，有我此生再也无法企及的率直和纯真。我们像是天空中两朵相邻的云，看起来似乎隔的很近，其实相隔千里。我们，本无交集。
　　未走两步，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姐姐——”旋即我的袖子被人拉住了。我扭头一看，是刚刚侃侃而谈的少女，似乎头发更乱了些。身后仍旧紧跟着那几个壮硕的男人。

　　事后我曾经问过君沁，人群中观望的不乏女子，为何偏偏拉住的是我？君沁眨眨眼，再眨眨眼，“你很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姐姐。”怕我不信，又略略加重语气，“是真的呢，很像很像！”
　　我无奈，“君沁，当时我是戴着面罩的。你根本看不见我的样子。”是的，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以轻纱遮面。这是师门规矩，不容改变。
　　君沁听了我的话却更加的理直气壮，“其实，远远的看你觉得你们的身段简直一模一样！”我略略有些失神，想着君沁的姐姐如果多年前就已是我这般，此时想必已是风姿绰约的妇人了。也许早已是他人妻，为人母。只是不知道君沁口中的许多年又是几年，瞧她现在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或许是五年？又或者是十年？也许她的许多年不过就是一两年也未尝可知。天真烂漫的孩子，总是喜欢将事情放大许多。一点点疼痛会觉得疼的要晕过去，一点点快乐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
　　我原本想对君沁说就算我长得跟她记忆中的那位姐姐再相似，如今的我们站在一起应是完全不同——其实我和她的姐姐相差的又何止是年纪而已。
　　然而，最终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莫名的想到如果能透过我让她看到从前的一些美好记忆，也许算是我做的一件好事。
　　君沁至此跟上了我，理由是我替她偿还了她所欠的银两，她从不受人恩惠，所以要替我做些事情报答。虽然我一再表示钱财乃身外之物，她却仍旧坚持。
　　一直以来我的世界都太过诡异安静，突然之间多了一些吵闹的声音，很不习惯。君沁日日都要将她与那位姐姐之间的一切事情事无巨细翻来倒去的说上好多遍好多遍。哪怕是见到一条河一条狗她都会得出曾经她与那位姐姐在河边做了些什么曾经她们也一起遇见过这样的一条狗。
　　好吧，其实何止是一点点吵闹而已！君沁跟随我几天，我终是忍不住，“为什么你愿意给客来客栈一纸欠条却又不愿意给我？为什么你愿意替我做事偿还银两又不愿意替梁掌柜做事呢？”
　　君沁比我更诧异，“白姐姐，我以为我很笨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遇见了我之后才晓得世界上原来有比她更笨的人。莫非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我长得她像的姐姐。
　　君沁竖起自己的三根手指头，“第一：客栈是死的，人是活的。找客来客栈容易，找你却难。第二：白姐姐，我真的很怕鬼啊！第三：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打架，所以我在客栈做不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却能保护你。如果你不救我其它人也不救我我会被那里的掌柜折磨死的。”
　　我听了她的理由良久无言。

　　我很想告诉她跟着我遇到的鬼物只怕会更多，也很想告诉她说那客来客栈的掌柜秉性纯良此生福寿绵长断做不来那些大恶之事。可是却教我如何说起？难不成告诉她我体质特殊，告诉她我眼睛异于常人？
　　我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缠过，着实缺乏应对经验。是的，被人这样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别无良策的我郁结半晌终于问出一句，“你为什么怕鬼？”是不是跟我一样，曾经遇见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听到我这么问君沁的耳根子有些莫名的红晕，不像是恐惧更像是羞涩，“怕就怕了，哪来的为什么？”
　　我故意逗她，想教她不要再跟着我，“你怕鬼怕成这样，假如碰上比鬼更厉害的妖物怎么办？而且我很招妖怪的。”
　　谁知君沁笑的很得意，“白姐姐你别怕，有妖怪最好。来一个我捉一个，来两个我捉一双。看不吓死它们。”她想了想，补了一句，“这样我就不欠你了。”
　　我一惊，凝神将君沁看了又看，她跟其它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本是平常人家的孩子，生长于山野。此次来沧州不过是寻求，谁知遍寻不着，爹娘又相继染病身亡，这才流落他乡。
　　她相信这世间有鬼，却不相信有妖怪。我这么想。
　　既然赶她不走，我只能适应。时日稍稍一长，我渐渐觉得有君沁在身边其实也不错。习惯有时候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此刻静香园的屋子里君沁一副休来招我我很厉害的架式，几乎要将手里的东西舞的生出好几种花样了，像在演一出热闹的折子戏。听到我说话还不忘安慰我，“白姐姐你别怕，有我护着你。”
　　若不是眼前之景不太适合，若不是这十年以来我鲜有笑容，只怕我早已经笑出声来。
　　“小君，快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快！”
　　我从未如此大声，将君沁吓了一跳。她有些后知后觉的将手里的东西举到眼前。啊——她尖叫了一声，将手甩了又甩，忙不迭的想要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那是一架人的骨殖。小小的，很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浅白朦胧的光，像玉石铸就，又像琉璃雕成，有种诡异的精致。
　　此刻它宛如活物，牢牢的吸附在君沁的手掌之上。眼眶的两个黑洞里慢慢的泛出两点幽幽的绿光，从弱到盛，勾人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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