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作者:芥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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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零叁)鬼魅


      天保十年,朝政极为动荡,皇帝病体沉疴,已到了不能问政之境,朝野之黑暗,可谓炼狱。昭子光每日上朝,眼见姬空愈发权重倾国,又见国势颓靡,民不聊生。他一人之力,可谓蝼蚁,如何撼动大树矣?虽心有忠君之念,也是徒劳,每日回到府上,亦不能开怀,心情郁卒之极。
      仕途既如此,昭子光索性将精力都转向幼子。孩儿得来非凡,昭子光不敢将其入籍昭家,故指川河为姓,置地为名,给孩子起名流川枫,昭子光将其视为己出,疼爱非常,就连在书房习字念书,也单臂抱着枫,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行事之间,隐隐有些晋朝名士的狷狂雅达之意。
      何伯知他心中苦闷,只叹气摇首,不置一词。

      那小娃儿从进昭家,就只爱睡,平时无论何伯或是昭子光抱他,小娃儿只睁着漆黑眼睛瞧上一瞧,就合眼沉沉,极少啼哭。待到一岁,昭子光教他说话吐字,这孩子极慧,倒比平常一岁小儿记得许多,可仍是爱困,口中吃着甜糕,竟也能睡着,只将昭子光看的大为惊奇。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日被破烂竹篮悬在树丫上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就长大了。

      流川自记事起,就从未出过府。家中除了爹爹和何伯,也再未见过第三人。若是别家孩子,小娃儿心性,自然难免好奇多嘴,这孩子倒似天生异于旁人,性子沉静之极,既家中人口稀少,也不以为异,倒仿佛全天下人人家中都是如此这般,从不多说一句话。
      何伯年纪大,见识也多,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的孩子。旁家小公子若是这等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爬墙爬树,也是有的,自家小少爷这性子,未免太过好静了些。
      老人存着这样的忧虑,每每昭子光出门,便不由多着紧瞧着枫儿些,却瞧越惊奇,如此三番,再也忍将不住,待这日昭子光回到府里,正换着宽衣,老仆役立在一旁,很有些欲言又止。
      昭子光见他面色犹豫,微笑道:“何伯要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一边系了腰带,去取了一卷书,展开来看。
      何伯瞪他一眼,沉声道:“少爷整日里就是读书写字画画文章,可曾烦恼过小少爷么?”
      昭子光听闻挑眉,将手中书册放下,奇道:“我刚才还去瞧了他,枫儿怎么了,莫不是顽皮惹了您老的嫌弃?”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何伯满肚子郁卒都尽数倒将出来,因叹气道:“若真是顽皮淘气,我老头子倒还不说什么,可——可小少爷这性子,未免也太静了些,倒叫老奴怎么办才好!”说着将头一并摇了摇,显得无奈之至。
      昭子光这下更是奇了,在椅上坐下道:“怎么,性子静不淘气也不合何伯你的心意么?”一面说一面微微笑起来。
      何伯还是瞪他。

      原来老人日间在府中打扫罢了,眼瞧着日头渐起,当伺候小少爷起床洗漱,就颤巍巍的往最里的东厢阁间去。
      他还未到东厢阁,倒看到小娃儿自己起了,衣衫束得甚是乱七八糟,只将那许多的布团在一处,往腰上打了个结巴,眼睛也未睁开,一路揉着往前屋来。
      何伯想只怕是饿得醒过来,瞧着一点丁大的孩子往这边迷迷糊糊的走,模样儿当真可怜可爱之极,当即将流川拉住,去给孩子解开那腰间的结巴重新系。
      待系好了,小流川只道:“谢。”继续迷迷糊糊往前屋去。
      待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孩子揉揉眼睛道:“困。”便滑下高椅,又回房去睡了。
      这一觉想来香甜,睡到正午才起,倒也乖觉,独自往父亲书房去习字,何伯恐饿着他,寻了来问:“小少爷若饿了,不如先用饭?”
      小娃儿抬眼看他,唔了一声。
      因不知这唔是用饭还是不用,老仆役只得站在书房那里干瞪眼,等小流川习完八十一个字,这才朝老人抬起沾的满满乌七麻黑墨汁的小脏手来给何伯看,仍旧是一字:“脏。”

      小小娃儿生粉雕玉琢,眉眼清丽脱俗,,一如画中走出般,举着小手眼睛忽闪的样子天真稚拙,好不叫人爱惜。可是,何伯在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少爷怎总一个字一个字说话,再不肯多半句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孩子?

      昭子光听完老人念叨,只笑的前仰后合,抬眼时看到倚在门扉旁边的白衣小人,便招手道:“枫儿,过来爹这边。”
      小流川便奔到父亲身边,扑进昭子光怀中,转头去看何伯,一双漆黑生辉的眼睛,晶莹生辉,长长睫毛微微覆下去,咬着小小嘴唇。
      昭子光将他抱到膝上坐好,抚着孩子乌软纤细的头发,柔声道:“枫儿今日做了什么?”
      小娃儿眨眨眼睛,伸出小手指来数给爹爹听:“睡觉、早饭、睡觉、习字、午饭、念书。”他年不过四岁,一股脑将今日所做之事全数道来,声音娇嫩稚拙,动听非常。
      昭子光捋须微笑,接着问:“那枫儿念了什么书?”
      小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略静了片刻,答道:“枫儿念了孔夫子的《论语》。”
      “唔,那么夫子都说了什么?”
      小小孩儿眼睛灿如天星:“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枫儿可知,什么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么?”
      小娃儿皱了皱眉,想了半晌,语音清脆的答父亲:“大约是夫子说,早晨闻道,就算晚上死去也不打紧。”小小脸庞转向昭子光,“所谓闻到,必是夫子所求的大途,若能寻到大途,晚上即刻死去也无妨。爹爹,枫儿解的对么?”
      昭子光心中一惊。
      流川早慧,能认字时便过目不忘,他也乐意带着孩子在书房整日流连,无论枫儿有何惑,昭子光必细心作答,如此一来,枫儿可谓日进千里,如今竟能解出孔子的论语,昭子光目光触及孩子柔软额发后隐约的堕天红纹,一时不知悲喜。
      呆了好一会,昭子光才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何伯笑道:“如何,我这枫儿聪慧,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性子静些,又有什么干系?”说罢抱着孩子起身,走出书房。

      此时北齐已历三主,皇建元年,权倾朝野的奸臣姬空终被新君所除,皇帝随即大刀阔斧,整顿吏治,朝野振奋,一时风气颇为清明。
      昭子光为官清廉公正,广有美名,又兼书香门第,饱学鸿儒,当得起一方名士的声誉。新君登基后诏令有言,国子寺可广招学生,讲习经典,置直官员,进行督课,便点名要昭子光兼国子寺大夫,教授国学并礼典。
      这一来昭子光每日需得在国子寺耗上大半日,他胸中丘壑,指点国子寺诸世子士大夫裔的文章进学,倒非难事,只是流川年幼,他牵挂家中幼子,想到何伯年迈,又无半个兄长提携,枫儿生来性子清冷得很,如此下去,只怕连话也不肯说了。

      每思及此,昭子光回到府中,便更加用心教导流川,除却国子寺授课同政务,其余时日都与幼子同处,一道用饭,一道习字念书,父子天伦,也其乐融融。
      这日里国子寺无课,时日正值酷夏,日头极大,昭府院中一颗老树生的枝桠繁茂,苍郁非常,蝉伏在树上嘶鸣,昭子光既难得清闲,待用了午饭,就领着流川在去院中捕蝉。
      因天气热,何伯只给小流川穿着件薄薄的长衫,袖子宽大,高高的捋到肩上,露出孩子雪白细瘦的手臂来,五岁小娃头发也长了些,老仆役就学着邺城时下兴盛的,置了一顶蝉翼小帽来,将流川头发尽数拢起成个髻子,再正以小帽。
      这孩子越是长大,便越是妖美,雪白额上的堕天纹鲜红如血,衬着小流川剑眉星目,白肤翘唇,当真漂亮极了
      他虽好静,毕竟也不过五岁的幼童,听到爹爹要捕蝉 ,待站到树下仰头去看这参天巨树高耸入云,小小脸颊上顿时流露出希翼之色。
      何伯去寻了捕蝉纱来,自己也拢着手往上看,眼睛但瞥到一旁父子两个都是好兴致的模样,顿时呵呵一笑。

      昭子光弯腰去将流川一把搂抱起来,驾到肩上,再将捕蝉纱交给孩子,口中道:“爹爹就给枫儿做个大马,枫儿来捕,好不好?”说毕慢慢往树下去,双臂扶着流川,唯恐孩子坠下地来。
      捕蝉这事儿小流川从未做过,第一次当真有趣的紧,听到父亲这么说,小小孩童当下仰着头,漆黑眼珠穿过树枝,去寻那蝉的所在,旋即眼珠一亮,挥手就去粘。
      他年纪太幼,这捕蝉纱的竿子又太长,这般用力过猛,蝉是未捕到,倒是狠狠敲在树干上,竿子震动,将他小手打得麻痛。
      昭子光在下头问道:“可伤了手么枫儿?”
      小流川极倔,第一番出师不利,暗自生自己个的闷气来,听到父亲询问,手痛也不肯说,小小牙齿咬着嘴唇,握住捕蝉纱,再寻蝉之处。
      昭子光知他性子骄傲,也便沉吟不语,只围着树走,突听到上头流川道:“爹爹。”脚下顿时一停,只听极轻的扑的一声,捕蝉纱上已粘了一只蝉来。
      虽不过是一只蝉,昭子光却也朗声大笑,夸奖幼子道:“好枫儿!”
      他父子两个绕着树来玩,日头虽盛,竟也不觉得热,何伯站在一边,看他两个玩的高兴,转身想去厨房盛了冰凉的绿豆汤端来。

      他这方一转身,就听门上传来三声响,有人在外头朗声道:“国子寺学生三井寿,拜会昭先生,天热酷暑,还望先生不吝启门。”
      昭子光在京任职已五旬,从未有半个人上府拜会,何伯听此一言,愣了一愣,转头去看昭子光,还道是自己耳聋昏聩,听错了话。
      那外头之人候了半晌,接而朗声再道:“国子寺学生三井寿,前来拜会昭大夫。”
      昭子光面色一凝,心中顿吃一惊,一把将肩头流川放到地上,沉声道:“枫儿回东厢去。”
      小流川转身便跑,白影一闪就不见,昭子光这才整理衣衫,亲自往门扉处去迎。

      门打开,外头站着个轻袍缓带的少年,,宽袖长裾,手上一柄折扇,十分纨绔之姿,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的倒好,俊眼修眉,神采飞扬。只下巴上一道深深疤痕,添了几许邪妄混痞之气,一头发散散挽了一髻。
      何伯在邺城所见达官贵人家的世子,大多这幅轻佻之相,只道此人也是如此,不由冷哼一声。
      他不认识这三井寿,昭子光却十分识得。此君乃是北齐名将三井律的曾孙,其祖父、父亲,都是盖世将才,有万夫不当之勇,执掌兵权,挥斥方遒,素来为北齐皇帝所倚重。便是如姬空那般权倾朝野之人,亦不敢开罪三井家,三井寿乃是三井律的曾长孙,昭子光早听过此子威名,有道是五岁开弓,七岁猎虎,十岁惯通兵法,绝非寻常士大夫子弟可比。
      只是此子性子里委实有些古怪之处,昭子光原本不信,待做了国子寺大夫,亲为其讲学,七七八八倒信了九分。
      他不敢怠慢三井寿,开了门已做笑脸道:“寒门之地,劳三井将军久候,着实惶恐。”
      三井将扇一收,咧嘴一笑,退后一步,向昭子光行学生的大礼:“先生为何这般说,寿贸然前来,叨扰先生午休,惶恐的理当是寿。”说毕深深拜下,礼数周全之极。
      昭子光赶忙挡他的礼,将他往府中让:“将军礼重了,这便快请!”又喊何伯,“何伯斟茶。”

      三井在院中停步,四顾当下,昭子光府上再无长物,亦不像个官家府上,倒更似寻常百姓之家。他心中有感,不由轻叹道:“先生果如传言,担得起两袖清风之名。”
      昭子光既不为自家清寒羞愧,也不为三井之赞得意,轻声应道:“天下苍苍,有这容身之地,老朽已是足慰平生。”
      三井目光一转,便瞧见丢在树下的捕蝉纱,咧嘴一笑道:“先生好兴致。”待要起步,眼神一凝,却是看到滚落在一旁的蝉翼小帽。
      这帽乃是邺城贵家子弟时兴的打扮,集市都有,倒是寻常,只是昭子光家中并无小童,不知因何有这顶小帽?
      昭子光也瞧见这帽,情知是方才慌张,想必枫儿已来不及拾这帽,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三井心念一转,收回眼只做平常,昂首往堂屋去,故意大步,由得昭子光落在后头。

      待入了堂间,三井落座,何伯奉茶退下,整间堂屋就只剩这师生二人,三井将扇子弃在一边,捧着茶盏来轻饮,茶喝一盅,这才慢慢开口道:“先生寒舍雅居,果是陶冶情操之所。”放下茶盏,“我视先生为恩师,恩师面前,本不敢放肆,但寿生性不爱拘束惯了的,若是放浪形骸起来,还望先生不要责怪。”说罢他起身,将外头那件华贵的外衣解开,丢在地上,只穿着轻便纱袍,自己跪坐到外衣上。
      昭子光早知他性格怪诞,常做惊人之事,也只由他解衣席地,自己索性也跪坐到地上,摆出清谈之姿。
      三井沉吟片刻,轻声道:“先生授课良久,寿有不解,望赐教。”
      昭子光言:“请讲。”
      “先生说天道,是为天道者,人心也。人心之所向,道之处。寿心中有惑,不知所谓人心之道,往何处寻?”
      昭子光平日只见他顽劣放肆,常常慨叹三井寿怪人也,而今突听三井这番问,心下顿失一惊。他在国子寺讲学天道,是应着国学孔孟的大典,并未深讲,却不知三井有此一问,心中暗忖: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一时堂上无声,昭子光沉默不答。
      三井候了片刻,笑道:“先生也无答案么?”
      昭子光斟酌良久,轻声答道:“大道人心,人心求安。将军之惑,无人可解。老朽混沌,尚不能作答。”
      三井冷冷一笑,自己斟了茶吃,放下茶盏时反问他:“主不定,国不安,人心惶惶,天道渺渺,却是不能答。”眼中精光一现,有暴戾之气。
      昭子光仍旧不语。
      两人枯坐片刻,三井起身。
      “寿之惑,先生既不能答,当自寻。此番来拜会先生,一是问疑,二是作别。寿不日将往军中,平定西南叛党,这一去怕是许久不得见先生了。”他看向昭子光,顿了半晌,接着道,“先生清廉正直,为寿所敬仰,但如今政非清政,主非明主,仕途灾祸,旦夕之间,还望先生保重,他日三井寿若凯旋,定再来拜望先生。”说毕再向昭子光拜学生的大礼,深深一稽,转身往堂外去。

      三井出来的极速,眼角见到白色衣角一闪过旁边厢房,看身影不过是个稚龄的幼童。他心思转动的快,听闻昭大夫府上闹鬼,有好事者夜探,见过白衣的小童飘然而过,脸色极白,行走无声,如今合着那顶小子的蝉翼小帽一道,三井已知昭子光府上必然有个孩子,只是昭子光既不肯令这孩子为世人所知,想来也有因故。
      他低头轻轻一笑,摇着折扇,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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