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玫瑰

　　（守望篇）

　　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看着这城市正好刚从夕阳的余辉跌入夜色霓虹的迷离。他突然感觉有些怅然。他一向不喜欢看白天与黑夜交界的风景。这样的风景会翻搅起太虚缈的思绪，太没有真实感和安全感。就像五年前从医院窗口看见的渐渐消逝的夕阳余辉，他到现在仍无法确定那一刻是真实的。那一刻他得到了最宝贵的却也失去了最珍贵的。
　　他得到了女儿，却失去了爱人。
　　多久没看过电影了？真的是太久太久了，以至于电影已经放映了三分之一他仍无法适应那大屏幕的光线和画面。
　　会来看这部电影只是因为电影海报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太像回忆里的太像梦里的情景。千回百转的玫瑰之梦。
　　从路边的公用电话挂一个电话回老家。说的无非是每天都说的却必不可少的琐言碎语。
　　妈，您和丫丫吃饭了没有啊？
　　妈，丫丫有没有闹腾啊？她要不乖您可别舍不得打她，小孩子不能太娇纵了。
　　妈，您要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买什么，可别舍不得花钱。要注意身体啊。啊，丫丫要跟我说话啊？丫丫，丫丫啊，有没有想爸爸啊？有没有很乖有没有听奶奶话啊？嗯，爸爸过几天就去接丫丫过来了。要乖要听话啊。
　　那边永远只是童稚的嗯嗯呀呀的声音。一个不健全的声带发出的不健全的童稚的声音。
　　搁下电话。站在十字路口，看人来人往，看车来了又去。夜色中消散不去的怅然。马路对面一个女子把玩着手中的玫瑰。有种孤芳自赏的淡漠却也寂寞。他看着那女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天涯故人的感觉。
　　他摇摇头，甩去这种莫名的感觉。然后坐上了公车。
　　走上昏黄灯光下的楼梯，听见左邻右舍飘过来的隐约的温馨笑语。有些疲惫。只想在一个人的寂静中睡去。打开门，不开灯。因为不想面对一屋子寂寥的空荡。
　　他每天都要比一般人早起。因为他的工作——邮差。这是在如今的城市里受到冷落的职业。当人们只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而不再用温暖的一页信笺交流的时候，他仍是这个城市里最执著的一个送信人。每天早上在微曦朦胧中骑着车子穿过大街小巷，把信和报纸送到每一家每一户的信箱。
　　每天早上经过玫瑰公园他都要停下车来看几眼。看那里面的晨露玫瑰，从那玫瑰的花海中得到一种怀念的安慰。
　　每天下班带一份盒饭回家。一个人，实在无需大费周章地下厨。厨房像是一种装饰品。除了每月接女儿回来住的那两天，厨房基本上是不用的。他的女儿丫丫最喜欢的一道菜是番茄炒蛋。那是他最拿手也是他唯一会做的一道菜。所以他老家的母亲才坚持把丫丫接过去，因为实在不放心把宝贝孙女放他一个人照顾。老人家说：“你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自己，怎么照顾我的宝贝孙女啊？”
　　每天晚上最大的消遣是读书看报。电视节目只看新闻。有时候也听听电台节目。偶然间听到一个感情节目，听到那个女主持人的声音的时候他震住了。太像了，这声音。那女主持人温柔的声音太像某一个人的。有那么一刻他竟有一种已经离去的爱人重新回到他身边对他温柔地絮絮叨叨的错觉。
　　从此他记住了这个节目的名字。寂寞夜行。
　　电波中的这个声音似乎能引领着他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五年前所有温馨的一幕一幕。那时候两个决心相守一生的人在一起，彼此充满着彼此的内心，那时候幸福得不知寂寞与分离为何物。
　　这种太过完美的幸福在一夕之间就残酷地破碎了，在医院那个夕阳消逝的时刻。
　　客厅里那长期受到冷落的电话咋然响起。他关掉小收音机拿起电话。
　　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上了年纪的妇女的声音。是远房的一个亲戚，他该称之为表姑妈的人物吧。上个月回老家刚巧碰着她来串门。和母亲闲聊间得知他仍是孤家寡人，她老人家倒是比谁都紧张，“哎呀，我说表侄子（这称呼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大男人家还拖着个小孩没个女人在身边多不方便啊。我听说啊，这个单亲家庭，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太好。这样吧，表姑妈我老人家作个主，帮你留意个人物。这要是成了呢，也是好事良缘一桩，表姑妈我也算多积了个福。”
　　当时他婉言推托，可是这做媒上了瘾的表姑妈硬是把这“重大任务”给扛下了。
　　“表侄子啊，我已经帮你物色了个好人物了。就这个周六约出来见见面如何？”电话那头的表姑妈非常热心地说道。
　　相亲吗？放下电话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吃了几粒安定，指望着能安稳地睡下。可是心绪乱了。看着床头桌面上那相框里的盈盈笑颜，他把手放在额头上，睁着双眼无法入眠。
　　“玫，周六的约会我该去吗？或许……丫丫真的需要一个‘妈妈’，你说呢？你会怪我吗……”
　　听见夜悄然流逝的声音，却永远也听不到心中深藏的那个声音给出的任何回答。
　　早上六点，闹钟在一夜的寂寥失眠后准时响起。
　　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街边小摊上喝一碗豆浆嚼一根油条。因为闹钟响过之后他竟然毫无意识仍然睁着眼躺在床上发呆，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乱了一向规律的步调只好放弃吃早餐。但经过玫瑰公园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从那片玫瑰花海移开目光，收起心神，刚要蹬车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离奇的景象。
　　公园的铁栅栏上伸出了一只手。公园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开放吧，那那只手是……然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的脸探了出来，她鬼头鬼脑地翻栏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怀里抱着满怀的玫瑰。
　　“喂，小妹妹，你这是干什么？”也许是他耿直的个性使然，没有多想他就脱口而出。但看来他这一喊，把那女孩吓着了。
　　那女孩受了一惊翻下来的时候没站稳，脚一软摔地下脚踝处擦破了点皮。
　　他刚想放下车子过去关心一下她，那女孩却睁着野猫一样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抱着玫瑰就跑。
　　但下一幕却惊险得让人心惊肉跳。
　　那位女孩冲出公园拐角的时候，刚好一辆车子从拐角交叉方向驶来。幸好那辆车子刹车刹得快，要不然那女孩就成为车下鬼了。
　　惊魂甫定，从那辆漂亮的宝马轿车里就走下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喂，你这小丫头怎么走路不带脑啊？！要是我的车有个什么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你、你……你这人也太没道理了！是你撞我的你倒只关心你的车？！”女孩连受了两惊这时却也还能毫不示弱地骂起来。
　　“我撞你？我撞你哪了？倒是我的车受了惊你要怎么赔？”
　　“你……你……你这只乱吠的宝马犬！宝马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和坐兽车的兽类计较！再见，再也不见！”
　　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怀抱玫瑰的女孩跑远，后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往公园里看了看，“哼哼，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偷花贼！”年轻人忿忿地开车扬长而去。
　　他呆楞楞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演出的这一场小闹剧，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有点担心那位小姑娘，毕竟是他害她差点被车撞。
　　送完信和报纸回到邮局的时候，已近中午的换班时间。邮局里人不多。他买了一个盒饭在邮局的办公室旁边的小休息室解决午餐。同事们对此已见怪不怪，知道他单身一人回到家也没意思。在办公室里至少还有点“家”的气息，午餐也不至于吃得太“凄凉”。
　　一晃眼周六就到了。那位表姑妈一连打了三四通电话来。没见过她这么紧张的媒人，该说她是“尽责”还是怎么着？
　　赴约前的一个电话是老家的老母亲打来的。
　　“阿文啊，这个对象要是对上眼了呢，你就不要有什么顾虑了，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我想阿玫在天之灵也会……哎，你看，我怎么又说到这上面来了。总之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不要有负担不要有顾虑。但是最主要呢还是要跟对方坦白自己的家庭状况，特别是我们丫丫的问题，毕竟这样一个情况不是每个年轻女孩都能接受的……如果不行呢，也不要有什么难过的，我们一家三口不也过得挺好的嘛……”
　　听完母亲的电话他有些难过。看着镜中打扮较平时光鲜的自己，突感陌生。自己现在这样是要去干什么呢？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见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看着相框里的笑颜，生出动摇，却自知已无法失约。
　　坐了一段路的公车，到站后走路到丽晶。看见门两边站着的模样清秀的门童笑脸如花恭敬相迎，他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调整了下不大自然的呼吸，快步地走进去，他那位表姑妈和一位像是女方家长级的人物已经坐在了那里。
　　“表侄子啊，怎么现在才来？你这也忒怠慢了吧？”表姑妈连责备也变得“文艺”起来。
　　“哎呀，没什么没什么，这也没迟到。年轻人嘛，不像我们这些老婆子这么有闲。”倒是对方的家长爽快得多。
　　他中规中矩地说了一些客套的话。但是那位家长以似是在菜市场挑大白菜般的眼光在他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让他颇不自在。
　　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三十分钟，对方的那位女孩还没有来。那位家长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巫大婶啊，你们家闺女不会是忘了时间了吧？”表姑妈的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这巫大婶的那位“金枝玉叶”的闺女已经晾了她们一次了，这要来第二次，也难怪她闺女找不到对像了。
　　“嗯……呃……也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她最近比较忙……”对方家长支吾着，一脸的难色。
　　“没关系，也许巫小姐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不要紧的，可以慢慢等。”他诚恳地解围圆场，看见对方家长投来感激赞赏的一瞥。表姑妈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谁知又等了两小时十七分钟之后，那位巫小姐还没有来，各人都已心知肚明这种状况意味着什么。
　　在表姑妈一句再也忍无可忍的“下次有机会再约”之后，他礼貌地站起来点头告辞。看见对方家长尴尬无比的脸色，他温和地扯动了下嘴角，只是这笑，他不知道是对对方的宽容还是对自己的自嘲。
　　从丽晶出来，没有直接回家，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有些想笑，笑今晚这事的不知所谓，牵扯了下嘴角，估计笑得很难看，擦身而过的人都怪异地看他两三眼。
　　经过一家电影院，瞥了一眼海报见有一部新电影叫什么玫瑰情缘，没有多想便买了票。
　　漆黑的电影院中观众寥寥。屏幕上的镜头一闪一闪地在讲述着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故事。但是当看到男主角把一枝几近颓败的玫瑰花举到满怀鲜艳玫瑰的女主角面前那一幕，他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堵得难受，不是为那电影的剧情，而是因为不受控制的思绪突然冲破了时光隧道的入口，看见多少年前的记忆，竟是刻入心的清晰如昨，一个年轻人隔着木栏把一枝粉色的玫瑰放到年轻女子的手上，然后红着脸离开。青春的照片有多少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泛黄，惟独属于玫瑰的记忆，色彩竟未曾褪去一分。
　　然而这清晰的记忆色彩只是更凸显了今日的孑然。
　　电影到最后是一个虽俗套却是最忠实地反映世俗愿望的大团圆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的镜头玫瑰花很奢侈地开放。鲜艳的一片玫瑰红占满着个屏幕画面。这是整场电影唯一一个有些光芒亮点的镜头。
　　就是这唯一的亮点，使他即使在电影结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仍然呆坐在座位上。
　　离开的时候，才发现空荡荡的电影院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那另一个人也刚好和他一样站了起来。电影院里的光线不是很好，他只能看出那是身型挺高挑的一个女人，看不清她的脸。那女人走的时候似乎在座位上放了些什么。
　　那女人走了出去，他才出去，经过那女人的位子才看见那位置上放的是一朵已然颓败的玫瑰，
　　他想起了那个上次在电影院出来后在十字路口看见的那个手中把玩着玫瑰的女子。很相似的一种感觉。
　　他执起了座位上的那朵颓败的玫瑰。他对自己的这个举动有些惊讶，却没有不能接受这样的举动的感觉，反而有些微妙的触动。拾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留下的玫瑰竟然使他生出微妙的触动？
　　他有些茫然。却还是把那枝玫瑰带走了。
　　虽然有些颓败，但他还是把它插在了家里唯一的一个花瓶里。虽然颓败，却仍然有淡淡的玫瑰香。
　　对于相亲的失败，他没有太过去在意。也许本就没有对“相亲”有太大的冀望吧？
　　只是对着一屋的寂寥空荡的时候，仍然会感觉疲累，精神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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