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被人流推推搡搡的进了大门，周念止从万头攒动的人群间费力的往供桌上望。楷体的灵牌，居然是简体字。桌子铺着大红大绿的锦缎桌围，金丝银线的相当扎眼。到底是不是锦缎其实还有待商榷，毕竟那光泽实在夸张，好像女人惯于用来做旗袍衬里的那种料子，亮得过头。不过无论怎么说，较昨天那灰尘满桌的景象实在有云泥之差。
　　周念止实在不想去分辨他到底觉得哪个是云哪个是泥。反正哪个都无所谓，他在意的是在那张桌子上，三五碟至少看起来很精致的供品之间露出的小半截面包。
　　周念止起了一身冷汗，咽了口唾沫往里面挤进几步，再仔细的看了好几眼。面包是常见的菠萝包，但不常见的是表面上用松子和葡萄干拼成一朵花的样子，是周念止常去的那家店特有的做法。
　　……这块面包放在周念止的背包里，随着他从江南一路飞到漠北，到了这个地方又在背包里呆了一个多礼拜，昨天吃它的时候已经过保质期两三天了……周念止现在才发现自己居然用过了保质期的东西招待那个“人”。
　　应该没事吧……霍格沃茨里的幽灵忌日宴会上吃的蛋糕都是长了绿毛的……
　　周念止苦笑着摸摸鼻子，默默的退了出去，心说我做了二十几年的无神论者，现在给我来这么一出，用十分恶俗的说法，要我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潜意识里周念止已经相信了那个“人”其实是那种子不语的东西了。
　　“……旁边就是南郭寺，哎呀，好看得很！里面有一棵老大的柏树……”就在周念止身旁，一个本地人热情的向旁人介绍此地的名胜。
　　柏树？《招魂曲》里好像也提到柏树了。说来天水的柏树还真不少，树龄百岁以上的满地都是，甚至有两千岁的。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其实真要深究起来人类的寿数哪里能跟树木比。
　　也只有无心无性的草木能活这么长时间了吧……
　　周念止嘟囔着，站在古柏下仰头看。
　　南郭寺离祠堂不远，就在南山脚下。古柏就长在院子里，很显眼。树旁竖着个牌子，上面是楷书的“古树名木”四个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写明这棵树的历史。
　　两千三百年。
　　周念止吐吐舌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句话搞不好只是人类自大的说法。两千三百年的时光过去，这棵树依然生机尚存，人类一代一代交替下来，越来越多是真的，但是有没有树起来……还真难说。
　　这棵树很有意思，从根部起就一分为三，一枯二荣，斜斜的指向南北方向。最绝的是树心寄生着一株小叶朴，也有合抱粗细了，当地人称之为黑蛋树。
　　周念止看了半天，直把脖子仰得酸痛。十足古奇的一棵树，但也就是古奇而已，周念止看着它就好像看到马戏团里奇形怪状的小丑，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并没有其他想法。
　　也没有昨天在祠堂里的那种感觉。
　　周念止叹了口气，一半是遗憾，一半是安心。踌躇一下，他在古柏旁不远处的一口井石质的井栏上坐下来。旁边有一个旅游团，吵吵闹闹的把原本应该清净的古刹搅得鸡犬不宁。导游小姐举着个扩音器扯着嗓门喊：“大家都看这边！这口井原本是一眼泉，叫做北流泉，杜甫有诗曰：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导游喘一口气。最后几个字基本都是吼出来的，但是显然还是没人注意她在说什么。
　　“这里原本，有一个水池，传说长春道人丘处机的弟子用这里的水为百姓洗眼睛治病，所以又叫明目泉……”
　　南山背后有个水盆盆哟……
　　周念止无意识的哼唱，侧过身向井口里面望。井很深，黑洞洞的，粼粼的有几星反光。周念止一下子抓住胸口的衣服，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进井里去。
　　好险……好容易坐稳，周念止抹抹脸，心有余悸的看看好像黑洞一样的井口，往外面挪了挪。手按着胸口，掌心下面的跳动清晰可辨，一下一下好像打鼓。
　　有点闷。有点疼。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支曲子。姜维沙哑的嗓音执拗的盘旋不去，温柔而强硬。
　　周念止定定神，从井栏上站起来，忍着眩晕晃晃悠悠的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井边。皱着眉头又走开几步，还是折了回去。
　　离不开。
　　没有任何理由的。不是主观意识也不是客观条件，只是单纯的离不开而已。
　　天色渐渐暗下去，淅淅沥沥的开始下雨。不知什么时候起，游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雨丝无声的洒落下来，沾湿了周念止的衣裳，他却浑然不觉，一步一步走向井口，弯腰探进里面看。
　　心跳那么急，好像在期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细微的噗通一声，井下水面的波光被打碎，一圈一圈的荡开，好一会儿才合拢，继续沉默。
　　周念止手按上胸口。原本用一条银链子挂着的玉坠子所在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那个坠子是两三天前在一间小店里买的，很小，只有小手指尖那么大，半透明的白色里透着些许金色。形状不怎么规则，不圆不方的其实不太好看。但是周念止一眼就看中了，店主笑眯眯的说这就是缘分。
　　两三天的时光而已。这缘分还真浅。
　　正这么感慨的时候，周念止忽然看见井底好像有一道白光闪过，再看过去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到了……不对，井水变亮了，虽然只是些微的，但确实不那么黑得吓人了。
　　周念止不禁摒住了呼吸，看着井水由暗而明，一团辉光从井底渐渐腾升。
　　天色完全黑了。
　　周念止目瞪口呆。在他贫瘠的认知里，这个东西好像是……龙，吧？那种每个人都说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生物……
　　昨天是鬼魂，今天是龙……周念止觉得现在忽然跑过来一个人对他说玉皇大帝和圣母玛利亚是一对，生了个儿子叫孙悟空他也不会觉得惊讶了。
　　“你唤醒了吾……”那个生物说。
　　又是这句话。同样是陈述句。同样是废话。
　　周念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看着面前的这个东西。纯白的颜色，要不是眼睛是妖异而灿烂的金几乎就像是白化病患者。体型是意外的小，手臂粗细一人来长，居然有点可爱。
　　但是头上却只有一只角。右边的角很漂亮，半透明的白色里有淡淡的金。但是左边却是空荡荡的，可怜兮兮的露着一截桩子。
　　包裹着白龙的辉光渐渐暗下去，白龙本身反而更加醒目，雪白的身体在昏暗的天幕下熠熠生辉。
　　真美……
　　“你是从何处得到它的？”白龙问。
　　周念止眨眨眼睛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心说果然不是凡物，真龙说话都不要动嘴巴的么。
　　直到对方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周念止才后知后觉的啊一声，看见它摊开的爪子上放着一粒东西，小指尖大小，不圆不方的眼熟得很，果然就是原本挂在周念止胸前的那枚玉坠子。
　　“这个啊，我从一家小店里买的。”周念止回答，暗自咬牙。他总算多少能明白当初买下这个坠子之后店主高深莫测的微笑了。
　　还说什么缘分。
　　白龙皱了皱眉头。其实真要说起来它连眉毛都没有，周念止自己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它皱眉了。“买？带我去。”
　　“啊？”
　　“那家店。”
　　拼起来的话就是“带我去那家店”……吧？周念止下意识的点点头，心说你老人家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全了。没点两下忽然觉得不妥，赶紧把那颗脑袋从上下晃硬拗成左右晃。
　　对方对他毫无气势的拒绝视若无睹，自说自话的往前游了一段：“怎么走？带路。”看周念止没什么反应一个转身鼻尖对鼻尖，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尾巴缠上周念止的脖子。
　　这大概是一个威胁，但是周念止毫无察觉。
　　白龙的眼睛是金色的，颜色很浅，浅得映不出周念止的脸，只有极纯净的水光潋滟。
　　忽然就转不开眼，就算是一瞬也做不到。
　　白龙又皱眉。干脆整个身体都盘上他的脖子，绕了两圈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周念止就觉得脖子一沉。一低头，就看见胸口挂着一枚白色的龙形链坠，镶着一枚白中透着些微金色的玉石。
　　周念止还没来得及诧异，小龙就向他眨眨眼。什么嘛，根本不是变成项链，只是单纯的缩小了而已。
　　真是任性的家伙……周念止把小龙收进衣服里，贴着皮肤就在胸口的位置。明明是这么冷的颜色，居然暖暖的。手在胸口按一按，掌心下那个凸起微妙的起伏。周念止忽然觉得胸口镶上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是刚刚好。
　　天色又亮了起来。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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