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五）
　　简澈坐在火车上，以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数着还有几个站到C城。忽然想起自己在这段时间，不知为中国铁运做了多少贡献。自从自己毕业回到B城，父亲的公司上班，自己每周末都会在B城和C城之间来回往返，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这一切，都开始于夏晓悦在自己刚工作时的突然造访。
　　那天，还在开会的简澈突然收到夏晓悦的短信，顿时被吓了一跳，夏晓悦说，我到了B城，你来接我吧。
　　幸好会议不长，一结束会议，简澈就抓起自己的背包，在同事们诧异的眼光下，开着父亲给的车，朝车站，一路狂奔。
　　当他赶到车站，一眼就看见夏晓悦手里拿着件黑色的针织衫，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短裤，脚上踩着棕色的高筒秋靴，扎着高高的丸子头，背着常用的西瓜红背包，风尘仆仆的站在路边，焦急的四处张望。
　　简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径直朝夏晓悦走去。
　　“简澈学长！”
　　夏晓悦看见简澈朝自己走来，一身黑色的西装，显得非常稳重。她朝他挥了挥手，也向他那个方向走去。在人群里，简澈修长的身影，有些突兀。夏晓悦看着他的身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其实是很高大的，高大得让人安心，身上也有让人安心的气息。
　　简澈一走到晓悦的面前，夏晓悦就笑着夸赞了一番：“学长，越来越帅了哦！”
　　简澈有些不好意思，想帮夏晓悦拎行李，却发现她除了那个背包，什么行李都没带。
　　“我们放暑假了，我要回家去。”车上，夏晓悦打开车窗，用手撑着自己的头，语气平淡说：“学长，你陪我回去吧。”
　　简澈楞了下，转头看见夏晓悦在风里面无表情的脸，眼神里带着些无法道明的情感。而之后，夏晓悦说的话，让简澈突然急刹车停在路边。
　　夏晓悦不带任何情感的说：“以我男友的身份，去我家一趟吧。”
　　所以，直到简澈坐在夏家，他都还处于震惊状态，无法相信，自己是以夏晓悦男友的身份，坐在她的父母面前。
　　夏晓悦的家，在一个古老而典型的江南小镇，水墨色的石板桥，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以及随处可见的水一样的女子，低声说着柔软的吴侬细语。简澈完全无法想象，在这么柔软的地方，居然养出了太阳一样刺目的夏晓悦。简澈跟在夏晓悦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跟这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这里不属于她，她亦不属于这里。
　　可她属于哪里？简澈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哪个地方能够留得住夏晓悦。
　　夏晓悦的父母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教师。夏母是典型江南女子，眉眼间尽是如水的温柔。夏父带着厚重的眼睛，典型的语文老师形象。
　　饭桌上，夏母对于简澈的关心明显高过对夏晓悦，一边给简澈夹菜，一边仔细的询问着。
　　“小简呐，你家在哪里？”
　　“B城。”
　　“哦，大都市呀，可真好。父母是干什么的？”
　　“做建材生意的。”
　　“哦，那生意很好吧？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一般，我现在在父亲的公司里上班，人事处的。”
　　“啊，帮家里做啊，真有孝心。不像我家悦悦，回到家话都不爱跟我讲。”
　　夏母这样说起来，简澈突然想起，从进家门到现在，夏晓悦都没有说过什么话，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竟有些冷漠。他有些诧异的看着一直低头吃饭的夏晓悦
　　“哎呀，人家是坐车累的，那么远。”夏父闻言，赶紧插了一嘴“你以为，谁都像你呀，话那么多。”
　　“我这不是关心下嘛。”夏母瞪了夏父一眼，继续给简澈夹菜“小简，你看起来好高哦，有一米八吧？”
　　“嗯，是，一米八五。”
　　“哎呦，北方人可真高，不像我们南方，都矮。悦悦一米七三，从小到大一直是班里最高的。”夏母顿了顿，继续说“小简，你有兄弟姐妹没？”
　　“妈！你查户口啊。”沉寂好久的夏晓悦终于开了口，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看着气氛不对，夏父赶紧打圆场。“是啊，你这样吓着小简的。”而后又靠近夏母，压低了声音，说：“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矜持点，这样多不好。”
　　“简澈不是外人，他是我男朋友。”夏晓悦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转身离开饭桌，留下一脸诧异的简澈，和一脸不好意思的夏父夏母。

　　一直以来，简澈都想告诉夏晓悦，其实你一直把我当外人，没有让我走进过你心中，最隐蔽的地方。在你心里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位置。

　　下午，简澈才知道，夏晓悦有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哥哥，可惜已经死了好几年。夏母把她哥哥的照片拿给简澈，讲起往事，语气无比遗憾，而更多的是释然。
　　“其实晓悦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可乖了，自从她哥哥死后，她对家里人就一直很冷淡。”
　　“为什么？”
　　“唉，她始终觉得，她哥哥的死，是因为我们。她怪我们给她哥哥施加了很多的压力。”夏母长叹一口气，想起了些伤心事，眼角含泪“他们俩关系很好，从小就喜欢黏在一起。小时候，哥哥总喜欢带着妹妹出去玩，到哪去都带着她。她哥哥自小成绩便好，但是为人孤傲，不像晓悦。”
　　简澈低头看手中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与夏晓悦有着相似的面容，但是夏晓悦更多的像夏父，照片里的人却更像夏母。标准的瓜子脸，狭长的丹凤眼，头发服帖，刚好衬着他的脸型。这样的男子，简直可以用美来形容，甚至美得有些妖娆。
　　“小简，你不会嫌我话多吧？”
　　“怎么会，阿姨，你就拿我当一家人好了。”
　　“嗯嗯，唉，晓悦能找到你真好，我去帮你整理下房间，你先坐着啊。”
　　夏母离开后，简澈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却发现照片中的人，眉目间，透着淡淡的忧伤。
　　“他很争气。”夏晓悦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的身边“年年第一，还考上了清华。”
　　“哦，那不是很好么？”
　　“嗯，是啊。可惜，读了半年大学，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啊，那可真是天妒英才。”
　　“天妒英才？呵呵。”夏晓悦轻轻的笑了下，而后又大声的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没心没肺，让人浑身不舒服。
　　简澈迷惑的看着夏晓悦，笑了好一会，她才停下。从简澈手中拿过照片，站起来，走到电视机旁，把照片放进橱柜。
　　回头，带着浅浅的笑，语气却冷淡，她说：“跟老天无关，他是割腕自杀死掉的。”

　　深夜，简澈回想起今天的一切，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决定起身，去喝杯水。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起床，走出房门，正好看见夏晓悦走进对面的房间。简澈想起下午，夏妈妈说过，那个房间是夏晓悦哥哥以前的房间，现在的灵堂。夏母还因让简澈住在灵堂对面深感抱歉。
　　这么晚了，她进去干嘛？
　　简澈走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从门缝中看去，里面漆黑一片。突然听见刺啦一声，窗帘被拉开，月光毫无阻拦的冲进这个房间，借着淡淡月光，简澈看见窗前是一张书桌，桌上堆满了书本。书桌的右边是高高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的排满了书。左边，是个灵堂，中间挂着下午简澈看见到那张照片，不知道是月光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张照片被放大了的原因，简澈明显的看见那张照片里透出了忧伤。
　　夏晓悦坐在书桌旁，面对着照片，点燃一支烟，夹在右手的两指之间，搭在书桌上，并不抽。香烟断断续续的蒸腾起纤细的烟雾，在月光里，扩散，消失在整个房间里不断弥漫的伤感中。
　　简澈看着夏晓悦在月光里的背影，感到一阵阵难言的伤感，化不开，堵在心里，像一团厚重的棉花。
　　他想，她是在哭的。因为他感受到了，她心里的痛楚，那是比失去亲人更深重的痛楚。

　　突然一双手轻轻的拍了下他的肩膀，简澈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夏晓悦的父亲，夏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书房，意思是叫简澈去书房。
　　简澈有些不好意思的走进书房，心里非常尴尬，毕竟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类似偷窥。夏父示意简澈关上书房的门后，扭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似乎是怕被其他人看见，夏父将台灯的灯光调得很暗，刚好照亮书桌的那一片。
　　“坐吧。”
　　夏父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简澈顺从的坐了下去，心里组织着语言来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
　　“简澈。”
　　“是，夏叔叔，我刚刚.....”
　　“晓悦每次回家都会这样的”不等简澈说完，夏父就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晓悦是个很孤僻的人，别看她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跟所有人都很好的样子，其实从小到大，她一个朋友都没有。”
　　“啊？为什么呢？”简澈有些诧异，一点都看不出来呀，但是仔细一想，在大学里，晓悦总是宅在寝室里，除了社团活动，的确没见她怎么活动过。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朋友吧。
　　“是因为她哥哥的原因。”夏父长长叹了口气，脑中浮现少年那张脸。“他从小就很保护晓悦，不让她随意跟别的男孩子玩。长大后，更是如此。”
　　夏父忽然想起了那些已经久远的岁月。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下班回家，偶然遇见自己的两个小孩在小巷子里，哥哥训斥妹妹。
　　“你为什么要跟小胖玩？”
　　“那不是哥哥的朋友么？”
　　“可他是男生！”
　　“哥哥.....”
　　“记住，以后没有我，不许跟其他男生一起玩。”
　　“嗯。”妹妹没有任何疑惑，重重的点着头。
　　“乖，走，我给你买糖。”
　　女孩扯出个大大的微笑，蹦蹦跳跳的跟在哥哥身后，嘴里还念叨着糖的口味，男孩没有说话 ，只是微笑的点着头。
　　这一大一小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温馨。
　　那时的父亲还年轻，没有想太多，心想也许是哥哥出于对妹妹的保护。直到初中，夏父才发现哥哥对妹妹的保护有些过分，女儿在他的保护下变得不擅交际，没有一个朋友。
　　“夏叔叔”看见夏父有些出神，简澈试探性的叫了下他。
　　“哦，对不起。”夏父有些不好意思的咳嗽了声，顿了顿神，继续说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晓悦不是表面上那么开心的人，她心里藏着很多事。小简，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踏实，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突然听见夏父那么讲，简澈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楞楞地望向夏父，此时，夏父也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脸的慈祥，信任中略带些疑惑。
　　简澈还没办法消化，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以至于他连个嗯字都不敢轻易的发出。他不明白夏父怎么就那么轻易相信了自己，把晓悦交给自己照顾。多年后，简澈与夏父在午后长谈，问起这个问题，夏父轻笑：“简澈，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晓悦。你是晓悦第一个带回家的男生，那说明她信任你。”

　　那个暑假之后，简澈成为了夏晓悦正式的男友，也成为了一名为祖国铁运做贡献的积极分子。
　　（六）
　　现在的夏晓悦已经大四下了，这周简澈向往常一样，拎着大包小包来到C城。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简澈每周都会给夏晓悦带能吃好几周的零食，夏晓悦却越来越瘦。这次，简澈见她，发现她有了深重的黑眼圈。简澈微微皱眉，无不担心的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有啊，你带的东西我都吃光光了的。”
　　“是吗？那你怎么瘦了？还挂黑眼圈啦。”
　　“最近不是实习么？有些累，不过没关系的，只有一周了。”
　　“唉，你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是啊，所以要学长照顾嘛。”
　　夏晓悦拉着简澈的手，脸上带着卖乖的笑容，让简澈无话可说，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去，温和的笑着。
　　“不要让自己那么累。”
　　“是，学长！”
　　虽然已经是夏晓悦的男友，半年多了，夏晓悦依然没有改口，一直称呼简澈为学长，简澈虽然不怎么愿意，但也随她去。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简澈没有想到，几天后，他差点就彻底失去了夏晓悦。

　　那天，简澈忘记带电话就去上班了，回到家，刚脱下西装的外套，拿起手机一看，竟有十多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夏晓悦。简澈当时第一感觉就是出事了，心里顿时惶惶不安。他打过去，接电话的却是夏晓悦的室友，女生明显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恐未定的说：“简澈学长吗？夏晓悦，夏晓悦她……夏晓悦自杀了。”
　　简澈吓得，手机从手中滑落，他来不及收拾东西，抓起外套和背包，也不管父亲的追问，径直朝火车站跑去。在火车上的几个小时，简澈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到了C城的中心医院，已是半夜，简澈看见在医院走廊上瑟瑟发抖的女生，是夏晓悦的室友。他不记得女生的名字，只记得晓悦管她叫小西，他走过去坐在女生的身边，焦急的问她：“晓悦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女生拼命摇着头，语无伦次的“我一进去，全是血。”
　　“到底怎么回事？”简澈觉得自己要疯了，心里有一股火，就要发了出来。“你慢慢讲。”
　　“她突然搬去学校外面的宾馆住了，已经好几天了。我今天本来想去找她玩，我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我一推开门，就看见厕所里流出了好多血……”
　　“她为什么去宾馆？”
　　“我不知道”
　　“她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么？”
　　“我不知道，什么事也没遇见。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也签到了很好的工作。”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跟平常一样，开开心心的，说去体验下宾馆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没有异常，就突然，突然……”
　　简澈看着女生就要哭了，便不再问了，安慰了下女生，就让她先回去。他已经无心再去管别人的事，满脑袋都是夏晓悦，她的笑脸，她讲过的笑话，她走路的姿势。以及深深的疑惑。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此时的夏晓悦已经脱离了危险，住进了病房。简澈在病房外听着医生的嘱咐，医生摇着头说：“幸好她同学及时赶到了，不然我真就回天乏术了。一般自杀的人，其实都会很害怕，割腕的时候会割好几刀，而她一刀就深深的割了下去。你是怎么对你女朋友的？让她这么坚定的想死？”
　　简澈无言以对，只好敷衍了几句。待医生走后，简澈走进病房，夏晓悦在熟睡，安详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简澈看着她左手手腕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心脏像针扎了般，疼痛。
　　为什么那么坚定的想死呢？
　　这个问题变成一根坚硬的针，深深扎进简澈的心里，让他无法拔出。

　　为什么，你要死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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