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残秋

　　她仍是那袭白裙，手中一双轻巧的金燕剪，泛着暗金色的光芒，颇有些冷冷的意味。她双目凛然，紧抿的唇泄露了她的情绪。望着对面马上的俊美将军，他一双凤目永远如古井水般平静无波，一身银甲晃花了她的眼。
　　“为什么？”燕云先出声。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这件事与燕姑娘无关，还请燕姑娘速速离去，否则若是伤了，卑职不好向霞贵妃交代。”清冷如昔的声线。
　　“好一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曾经……罢了。我问你，为什么要剿灭他们？只因他们是妖精么？”
　　“那是自然，妖精为害人间。自古正邪不两立，妖精自然是要除的。”
　　“哦那么我请问将军阁下，他们——这碧云洞里的老老少少，他们可曾害过人？”
　　银甲将军略一侧头，似乎是在细细思量，半晌，吐出二字，“不曾。”
　　“很好，既然他们不曾害过人，那为什么要剿灭他们？他们凭着自己清苦的修行一步步提高道行，成仙得道，难道碍着你们的江山了吗？”白衣女子已提高了语调，明显十分激动。
　　“是妖便是妖邪，哪还分什么善恶？即使现在还没露出马脚，但总有一天，他们会为害人间的。届时生灵涂炭，江山危矣，百姓危矣。朝廷自然要为民除害。而风某作为辅佐陛下的将军，自是要为君分忧，为民除害。还请燕姑娘速速离去，不要插手。微臣，不希望你受伤。”说到最后一句，他垂下了眼睑。
　　“哈哈哈哈，好一个为民除害！”燕云仰天大笑，复又低下头，目光炯炯，不容对面的人逃避半分。“可是，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妖精呢。”她面容魅惑，语调轻佻。“而这里，很不巧的，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呢。你说，我能让你动这里的一妖么？”收起魅笑。她神色狠厉：“风华，我不想跟你动手的。但是谁让你想要对我的亲人下手。所以，放马过来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们屠戮我的亲人！来啊。”
　　马上的将军定定地看了她一阵，没有说话。身旁的士兵们突然觉得气氛诡异的可怕，也都悄无声息地看着。一时间四周一片死寂，似乎风都静止在那一刻。
　　“怎么？不敢了？我也是妖精啊，来杀我啊。难道……你是舍不得了？”又换上了娇媚的笑，“也对。我的风哥哥，我们俩……可是情分匪浅呢！哈哈哈哈！”“风哥哥”三个字，刻意咬的很重。
　　“你这妖女！少在那里胡言乱语，诋毁我们将军！我们将军英明神武，才不会与你这妖女同流合污。”一旁的副将沉不住气，拔出佩剑，大喝道。
　　风华举手示意副将退后，自己转身下了马。走到燕云身前站定，微皱了眉：“云儿，我们非要这样么？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暂时离开好么等我执行完了公务，就送你回宫不好吗？我不想伤害你的。”
　　“难道是我想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么？是你逼我的！你口口声声说不想伤害我，让我离开，可我问你，你能坐视你的亲人被杀、你的故土被毁么？”
　　银甲将军只微微一顿，就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的职责就是忠于陛下。如果国家的利益与我的家族利益冲突时，我想，我会痛心，但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我的家族。”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良将呢！有此忠臣，真乃社稷之福祉。”燕云笑得凄凉，“既然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那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拔出你的破云吧，我的好将军，今天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动这里的一草一木。”话音刚落，燕云便挥出了金燕剪，直直地刺向风华。
　　风华身后的副将想冲上来保护将军，被风华喝退。只见风华一侧身，躲过了那一击。燕云一抿唇，反手又是一刺；风华再闪过。燕云见状，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怎么？莫是舍不得了？出剑啊。”风华不语，神情依旧淡淡的。
　　“呵呵。我们冷心冷情、正气凛然的风大将军，也有舍不得一个女子的一天啊。难道真是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堂堂护国大将军，本该除魔卫道，却偏偏对一个妖女动了心，甚至三番五次包庇掩护我，我说的可对，我的——风哥哥。”说罢，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
　　对面的风华已是在勉强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似是看出了他的窘态，燕云又继续撩拨着：“不光动了心，而且还做了许多不该做的好事吧？比如，中秋之夜你的府邸中，红罗帐内的好事，可需我再细细描绘一番？恐怕，你记忆得比我更深刻吧？”无视兵卒们的唾骂和风华愈发苍白的脸色，燕云继续说道：“怎样？我威武的大将军，我们妖精的滋味儿，是不是比你们人类女子的更销魂呢？”“哈哈哈哈，想来也是，要不然你怎能抱着我颠鸾倒凤了两个日夜？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风将军，若是我死了，只怕旁的女子也不能满足你了吧？哈哈，难怪舍不得对我动手呢！”眼见燕云的话语越来越露骨，风华的身子竟晃了几下，高大的身躯似乎霎时间佝偻了起来。他露出些许痛苦神色，闭上了眼，“燕云，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下去了。”
　　“不要再说下去？我为什么不再说下去？只怕不久以后我就会灰飞烟灭，到时候可别忘了我，我只好再提醒你一遍了。”燕云清丽的容颜，衬着唇边的冷笑，竟生生显出几分凄厉。“怎么？触到你的痛脚了？你可是怪我在天下人面前毁了你的颜面？我的大将军，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想当初你疯狂地吻遍我全身的时候，可想过这些？”
　　风华猛地摇头，嗫嚅着“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害我，给我下了，下了……”再难启齿。“满堂春是吗？”燕云毫不客气地说出那仿佛刻刀般的三字，狠狠地扎在风华心上。“可我的大将军，凭你的修为和定力，若不是对我的渴望，任何春药能耐你何？还不承认么？哈哈，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一剑就可以消除你所有的屈辱呢，来啊。”燕云面容魅惑，缓缓诱导着面前的男子。
　　“不，我不能，你快退后，不要……”风华的手臂已无力地垂下。
　　燕云继续诱导着他，“来啊，杀了我，拔出你的破云，你武功卓绝，又学会了仙法，很轻松的便能取我一个小妖的性命。如此一来就成就了你的忠臣之名，又可以把自己所受的耻辱洗刷尽净，何乐而不为呢？”眼看着风华的眼神已聚起迷乱的光，知他清明已失，燕云当胸刺出一剪，风华拔剑来挡。看他二人缠斗起来，身后的将士们终于放下心来，殊不知，这，只是开始。
　　风华的剑刺向燕云下盘，她一个鹞子翻身险险躲过，勾起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早知他比自己的功力高出许多，如今能惹得他出手，也值了。一刻钟过去了，燕云左支右绌，明显已体力不支，莫说风华招招狠厉，一出剑便是绝杀之招，她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未好。额头的发已汗湿，身上的衣服也多了几道口子，半跪在地上。突然她动了！滑向风华的同时，两只金燕剪一前一后挥将出去；风华一怔，提剑相挡。近了，一米，半米，两人手中的利器均是刺向对方的胸膛，本是针锋相对、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众人却蓦地发现燕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似解脱、似欣慰、又似悲哀的笑，风华哪能没注意到。不好！还没待他作出反应，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已将他惊醒。
　　天啊，谁来告诉他他做了什么？终究还是燕云快了一步，就在她手中的一只金燕剪即将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刹那，燕云却将那剪丢开，带着复杂的笑意迎向了他的剑尖！重重地，像一只折翼的燕子，却又轻盈地，像飘飞的柳絮，撞向了他的剑尖。破云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他英挺的面容上。风华大睁着双眼呆呆望着，似大梦初醒。谁来告诉他他做了什么？只是紧紧地拥着怀中的人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燕云伸出手，她的手有些抖，更苍白得透明，但仍是坚定地、又轻柔地覆上了他的脸。她开口了，像笼在月光里的梦，温柔得不真切：“风华，你知道么？我将我的内丹放在了胸口呢。只因为，只因为遇上你，让我……有了人类女子的甜蜜和幸福感，还有了……咳……有了心的感觉，所以我把我的内丹放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虽然……那所谓的幸福只是……只是我自己自欺欺人罢了。我知道你不爱我，甚至没有对我动过心，可我还是……宁愿相信你对我……始终是不同的。你那一剑刺向我时，我突然想，就这么死在你手上，你是否会永远记住我？咳咳……”她又咳出鲜血来，仿佛艳红的桃花绽放在如雪的脖颈。风华只是把她拥得更紧，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她生命的流逝，“你那一剑刺中了我的内丹，我……这个妖精，马上就会灰飞烟灭了。你不要……担心啊，以后天地间就没有我的踪影……咳……哪怕一丝气息。”她已气若游丝，但仍露出解脱的微笑。“等到我灰飞烟灭了，带给你的耻辱也会随着我消散。这是我……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到时，你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护国大将军。皇帝……不会追究你的。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闻言，风华赶紧答道：“你说，云儿，我即使丢了性命，也定会做到。”“谢谢。帮我照顾好我姐姐，不要……让她知道我已灰飞烟灭。她会伤心的。”“云儿，你放心。我定会找到医治你的方法，你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啊……。”杀伐决断的男人泪如雨下，淡然的面具终于碎裂，高大的身躯在天地间显得无限哀恸，他焦急地呼唤着怀中的女子。“迟了。咳……太迟了。风华，你看——暮色，多么美……一如我……我们初逢那天呢。咳……但是现在，我只觉……觉得凉薄啊。如果能重来，我情愿……从未遇到过你。永别了……”说完，带着解脱的微笑，缓缓闭上了那双净如秋水的眸子。
　　渐渐地，白裙少女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又慢慢变成一片片金芒碎裂在空气中，旋转着飞离他的怀抱，那轻盈的姿态，多么像初逢时她在梧桐树下的婀娜身影。可惜，这一切以后便不复存在了，都随着这一片片飞舞的金芒消散了。只留下她颈上系着的一块燕形玉佩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不，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银甲将军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公子！燕姑娘！”跟随风华多年的老仆董伯堪堪赶到，看到他无声无息地待在原地，毫无动作。他一生无子，把公子当成自家儿子看待，眼前的一幕如不啻于根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董伯走到风华身前，竟不敢贸然发问，老人的声音颤抖着：“公，公子，燕姑娘呢？”风华的表情仍是呆滞的，他缓缓抬起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走了。魂飞，魄散。”
　　“啊……公子，你想哭，就哭出声来吧。”老天啊。那个单纯的姑娘就这么没了，公子也成了这样。燕云不知道风华的心意，他却是知道的。自从公子上了仙山，他便一直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这少年老成的孩子让他心疼不已。直到遇上燕云，他的表情才丰富起来。董伯看着他的公子为了那个女子一次次违逆本应效忠的圣上，看着那个丫头眼中对公子的情意愈浓，他心里是欢喜的，他想，公子的幸福就在这里了吧？可如今……
　　“董伯，你知道么？在她走之前，对我说，若有来世，她情愿从未遇到过我。我知道，我是伤了她的心了。你说，我做错了吗？”风华已站立起来。身后，六军肃立，刀锋上反射出日暮时分冷冷的天光。他们没有想到，那只妖竟烈性到那个程度。而她与将军之间的情意，也让他们动容。
　　不待董伯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确实做错了。我假装看不见她眼中的情意，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心。明明知道她不会害我，我还是对她拔出了剑。”说到这儿，他低下头，温柔地看了一眼掌心的玉佩，“云儿，风哥哥错了，你能原谅我吗？罢了，我没有资格乞求你的原谅。你还没听我说出那句‘我爱你’呢，你一定舍不得走对不对？不要走得太远，云儿，你慢些走啊。我定会找到为你聚魂之法，等着我，等我。”
　　站在断崖边，天尽头玫瑰色的云霞为他的一身银甲也镀上了些许旖旎色泽，衣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似要乘风而去。董伯有些恐惧，好像他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想到这儿，他赶紧伸出手拉住了风华的衣袖。耳边听得风华清冷的嗓音：“自打出生我就知道了我的宿命，作为护国将军，我的家族生来就是这个王朝的守护者。每一任护国将军，其实也是护国师，一定要用生命来效忠皇室，效忠陛下。上了灵玑峰，师父也日日教导我，学会了法术，便是要用来诛妖行善。我自认前半生尽忠职守，把一切奉献给了这个王朝和陛下，却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以前我常常问自己，这样做，值吗？直到遇上云儿，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如此美好，被人爱着的感觉多么幸福。让我的心脏，头一回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蓬勃地跳动起来。随着她喜，随着她忧，尽管我早就知道她是妖，却仍下不了手。之前是因她并非恶妖，之后，则是因为她入了我的心。前半生我为了王朝而生，这余下的日子，我便只为了云儿一人而活。她消逝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也随着她一并散落，还好，我提前给她带上了锁魂玉。但愿这能帮我找回她。”
　　“公子。老奴不懂那些忠义正邪，我只知道，燕姑娘她是个好姑娘，值得公子你这样做。不管你做什么，老奴都会全力支持你。”董伯抹了抹浑浊的老泪。
　　“从今往后，那个风华就已经死了。以后，我只为她而活。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找到她，若是终生无望了，那我……便自毁元神，与她一同消散在这世间，也算长相厮守了呢。”说完，唇角竟浮现一丝孩童般的微笑。
　　燕云的心蓦地一疼，睁开了眼。感觉脸上湿湿的，伸手一抹，脸上尽是冰凉的泪。风华那孩童般的微笑刺痛了她的双眼，更刺痛了她的心。原来，那个冷心冷情的男子，竟是这样的用情至深么？也不负燕云一腔痴意了。坐起身来，又暗笑自己，都多大的人了，做个梦还哭成这样，不过别人的爱恨别离。又想起今天是交换生报道的日子。不妙，得赶紧看看么么。果然，柳陌的床是空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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