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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四日的光阴,在魏离绵长而平稳的呼吸里悄然滑过。
她醒来时,眼底一片空茫,仿佛生命中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有些记忆,如同被水浸透的纸页,字迹已然模糊,再也拼凑不回原样。
沁儿自梁上雀形化出人态,端起微凉的茶一口饮尽,目光却像被什么拴住了,凝在魏离身上。
“族长,”她声音有些发涩,“曲离来看过了。说是心魄受震,躯体自保,将那段有关那位“大人”的过往强行封存。”
离知垂眸,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划,像在切断什么。
“那便让她在此处安住吧。至于那段回忆,”她顿了顿,语气轻得像叹息,“既是身躯的选择,就让它彻底剥落。此后,她在离别一族里的吃喝、修炼,便全权交由你看顾。”
沁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推拒的话,只从喉间挤出一个短促的“嗯”。任谁都看得出,那并非甘愿,只是无从反抗的应承。
林深处隐约传来女子的争执声,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午后的宁谧。
魏离拎起裙摆,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朝声音的来处寻去。她拨开垂落的藤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两位身着蓝白族服的少女正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年岁似乎与她相仿。
声响惊动了她们。立于树下的那位蓦然转头,目光如清凌凌的溪水,却带着审视的凉意:“何人?”
“魏离。”她报上名字,视线却仍在两位少女之间好奇地流转。
恰在此时,一道红影倏然而至。沁儿一把攥住魏离的手腕,对那二位略一颔首:“二位小姐请自便,我们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周遭景致如水纹般荡漾开来。不过瞬息,已回到住处。
魏离趴在她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沁儿的一缕发丝把玩,闷声问:“我们为何要跑?”
沁儿由着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是下任族长的候选。她们的世界,外人不宜涉足。”
魏离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从沁儿背上滑下,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却觉得味同嚼蜡。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问出了口:“沁儿,我想离开这儿。”
沁儿几乎立刻就皱了眉:“不行。”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熄了。魏离放下糕点,一种近乎直觉的笃定攫住了她——她们都在瞒着她。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进沁儿眼里:“那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沁儿被她这过于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下意识别开了脸,抓起空了的食盒:“你、你先吃着,我去客栈给你拿午饭!”
话音未落,人已像受惊的兔子般溜了出去。
魏离没动。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默笼罩了她。
直到那脚步声远了,她才极快地抬手,指尖一弹,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箓悄无声息地飞出,精准地贴在了沁儿方才停留过的门框外侧。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凳上,目光落在腕间的银镯上。不记得是谁送的,也想不起何时戴上。这空茫,比饥饿更让人心慌。
好在,午饭的香气很快冲散了这份心慌。当沁儿端着餐盘回来,摆出色泽油亮的红烧肉和碧绿的炒青菜时,魏离立刻将烦忧抛到了脑后。
“吃吧。”沁儿也拿起筷子,状似无意道,“午后歇息一会儿,我带你去客栈。”
魏离用力点头,夹起一大块红烧肉拌进米饭,满足地塞了满口。热腾腾的食物下肚,连那些盘旋不去的疑问,似乎也暂时被熨帖了。
院中,秋千微微晃荡。
坐在上面的孩子垂着头,周身却弥漫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沉寂。那不是孩童的安静,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或一件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温度的旧物。
离知倚在门框边,静静看了许久。即便不通医理,她也看得分明——魏离失去的,远不止记忆。那种属于孩童的、鲜活明亮的天真,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抽干了。
她搬了张凳子,坐到秋千旁。沉默在两人间蔓延了片刻,离知才缓缓开口:
“我与沁儿会照顾你到十四五岁。之后,你需离开本族,自寻前路。届时,无论你去往何方,我们都不会再过问。”
魏离侧过头,脸上并无被收养的欣喜,也无即将被“送走”的惶恐。她只是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离知,疏离地唤了一声:“离知姐姐。”
“嗯。”离知应下,避开那令人心头发紧的注视,继续说道,“至于你失去的记忆……忘了也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往事,不必执着。”她顿了顿,终究沿用了与七妹同样的说辞,“你父母既已弃你,那十二年光阴想来也非乐土。不必寻了。我既看着你长大,便只愿你日后能得一份简单的开心。”
说着,她将一本薄册递了过去。封面上,是三个筋骨嶙峋的墨字——《无情道》。
魏离接过,指尖在粗糙的封皮上摩挲,并未立刻翻开。
“修此道,于你心性有益。”离知的声音很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若你不愿,也可自行去寻合意的门派拜师。江湖浩渺,无奇不有,你需时时谨慎,多留一份心眼总无坏处。修仙、修魔,或只做个普通人……但凭你心,但随你意。”
魏离这才低下头,翻开了第一页。
【修无情道,需断情绝爱。若情丝不断,理而还乱,必有心魔丛生,噬道反噬。】
离知没有再多言,留下她独自面对这冰冷的道义,起身离去。
秋千又轻轻晃了起来。魏离一页页快速翻过,那些拗口的经文与艰深的图谱在她眼中流过,未留下丝毫痕迹。合上册子,她闭上眼试图回想,脑海中浮现的,却只有客栈里那盘油亮喷香的红烧肉。
“无情道……”她低声念着,将册子随手放在一旁,目光投向院外高远的天空。
好像,有点累。
算了,不修了。
就在那双手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刹那,魏离猛地起身,避开了。
她转过身,冷眼看着这个神出鬼没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少女,眼神里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惊惶,只有一片沉静的戒备。
“你是谁?”
少女抱着胳膊,娇俏地歪了歪头,发顶的小揪揪随之晃动。她一身粉紫的修身服饰,腰间的玉佩上刻着“离怡”二字,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被娇养出的、毫无阴霾的明亮。“我叫离怡呀,我们在藤蔓园见过的,你不记得啦?”
魏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开。“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离怡“哼”了一声,反而一屁股坐上了秋千,轻轻晃荡起来。“我偏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样?”
魏离没再说话。她的视线扫过墙角倚放着的木剑,下一瞬,身影已动!
几乎是同时,离怡也动了。她抬手虚虚一抓,那木剑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直直飞入她手中。她握着剑,笑嘻嘻地横在身前,恰好挡住了魏离抢夺的路线。
院中气氛骤然紧绷。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两道身影已缠斗在一处。木剑破空声,衣袂翻飞声,夹杂着离怡偶尔清脆的轻笑。
魏离抿紧唇,将七七所授的剑法施展到极致,攻势凌厉。可她终究只是凡胎,速度、力量、乃至对灵气的感知,与流淌着半神血脉的离怡有着天堑般的差距。她的每一击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如同重拳砸入棉花,徒劳而无力。
汗水浸湿了额发,胸腔因急促呼吸而灼痛。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不。
不能像上次一样。
她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决绝。脑海里,那本《无情道》第六十页上冰冷拗口的符文,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她不再试图用蛮力突破,而是借着一次格挡后退的间隙,握紧木剑,依照那符文的轨迹,将全身仅存的气力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心绪,尽数灌注于剑尖——
然后,朝着离怡所在的方向,平平一挥。
没有风声,没有剑啸。
只有一道无形的、近乎透明的涟漪,自木剑尖端漾开。它看似缓慢,却在她挥出的瞬间,已至离怡身前!
离怡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凝住了。她本能地感到了危险,袖中白沙疾射而出,在身前一卷,借力向后急掠,堪堪落回秋千架上。
下一刻。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离怡身后,那座以坚硬铁木搭建、施了稳固符咒的小屋,从屋顶到地基,出现了一道光滑如镜的笔直切痕。随即,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向两侧滑开、坍塌。
尘土飞扬。
魏离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木剑,又看向那被一分为二的房屋废墟。虎口被反震之力撕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流下,她却感觉不到痛。
这……是我做的?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股冰寒彻骨的虚弱感猛地攫住了她,眼前最后的光亮被黑暗吞噬。木剑“哐当”坠地,她也软软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药庐内,苦涩与清甜交织的药香弥漫不散,几乎凝成实质。
离知闻讯赶来时,曲离正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扇着眼前的小药炉。炉火映照着她发间那根歪歪扭扭的木簪,也映照出一室沉默的紧绷。
“曲医师,”离知放低声音,脸上挂上恰到好处的歉然笑意,“魏离那孩子……情况如何?”
回应她的,只有扇子轻拍炉火的“噗噗”声。
离知心下明了,这位医术通神的族人仍在气头上。她不得不将姿态放得更低:“曲医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疏忽。您大人有大量,先告诉我那孩子可还安好?”
曲离“啪”地一声撂下扇子,猛地转身,积压的怒火喷薄而出:“离知!我三番五次告诫过你!她只是个凡胎□□的孩子,能从创世神手下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你竟还让她去碰那劳什子的《无情道》?你是嫌她命太长,非要将她往死路上逼吗?”
她伸手指着内间,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你身负半神血脉,自然觉得天地皆可为你所用!可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个病人,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孩子!”
一旁侍立的离怡张了张嘴,想为族长辩解,却被离知一个眼神钉在原地。沁儿更是缩在床沿,化作本体,连叶片都在微微发抖。
离知垂下眼睫,将一切责备照单全收:“是,是我考虑不周。现在……能否先告诉我,魏离究竟怎么样了?”
曲离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扇子,语气冰冷:“死不了。但需昏睡几日静养。”她不再看离知,语气是不容商榷的逐客令,“人留在我这儿。你们,可以走了。”
离知还想再言,却只觉眼前景物一晃,人已被一道柔和的力道送出了药庐,与离怡一同站在了门外。
“族长,对不起……”离怡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我不该私自去寻她……”
离知摆了摆手,目光却仍落在紧闭的门扉上:“回去吧,好生修炼。”
药庐内重归寂静,只余药炉咕嘟的轻响。
曲离走到榻边,看着床上睫毛微颤的“病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方才的疾言厉色判若两人:
“人都走了,还不愿醒么?”
话音落下,魏离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撑着手臂坐起身,望向曲离,轻声道:
“谢谢。”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药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曲离眼见药汁熬得浓稠恰当,便用一块厚帕子垫着,将砂锅里的药汤稳稳倒入空碗中,恰好是满满一碗深褐色的汤汁。看着这碗成色十足的汤药,她心头的火气倒也消了大半。她端起沾满药渣的砂锅,语气平淡地交代:“药得趁热喝,我出去透口气。”
脚步声远去后,魏离才磨蹭着下床,走到桌边。她皱着眉,盯着眼前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浓重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让她一时之间难以决定是否要喝下去。
沁儿确认曲离真的走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化回人形,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手帕细心包好的小包,递到魏离面前,小声说:“我这儿有蜜饯,你喝完药马上含一颗,嘴里就不苦了。”
魏离吹了吹中药,眉眼间,流出疑惑问:“半神是什么?也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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