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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逼婚
张一草站在那里,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尊雕塑。
她看着母亲惨白慌乱的脸,看着媒婆那两片翻飞的红唇,看着刘大壮那令人作呕的打量目光,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冷漠和陌生的面孔……
灵棚下的棺材,在夜风中沉默。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
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和这些所谓的“乡亲”,就在这灵堂之前,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推销”出去,卖给一个四十多岁、邋遢油腻的老光棍,换取这个残破家庭一点可怜的“依靠”?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是一种比得知父亲死讯时更尖锐、更具体、更绝望的痛楚。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妈。”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爸还没下葬。”
王兰芬浑身一震,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她,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赵巧嘴却不乐意了,叉着腰:“一草丫头,你这话说的!我们这不就是来帮你妈分担,让你爸走得安心吗?女娃子,终归是要嫁人的,难道你还想在家守一辈子?你妈你弟咋办?”
刘大壮也皱起了眉,似乎对张一草这“不识好歹”的态度有些不满,瓮声瓮气地说:“就是,我都不嫌弃你家……”
“我不嫁。”
三个字,清晰,冰冷,掷地有声。
院子里瞬间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兰芬。赵巧嘴张大了涂着口红的嘴,刘大壮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几个看热闹的妇人,眼睛瞪得更大了。
张一草挺直了脊背,尽管那孝衣空荡,尽管她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的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一扫过眼前这些人:“我爸的后事,我会帮忙料理。这个家,以后怎么办,是我们家的事。不劳各位费心。”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王兰芬脸上,“妈,我累了,先去守灵。”
说完,她再不看任何人,转身,径直走向灵棚,在那冰冷的草垫上重新跪下,背对着所有人,拿起黄表纸,投入瓦盆。
火焰猛地窜起,映亮她挺直的、瘦削的背脊,也映亮她身后,那一张张惊愕、尴尬、旋即变得恼怒和鄙夷的脸。
王兰芬“哇”地一声,像是终于承受不住,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哭声里的绝望和某种被戳破的难堪,无比真切。
赵巧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剜了张一草的背影一眼,对着王兰芬甩下一句:“行!你们家门槛高!我们攀不起!”说完,拽了一把还在发愣的刘大壮,“走!”
刘大壮被拽了个趔趄,又回头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张一草跪着的背影,低声骂了句什么,弯腰提起那网兜苹果,跟着赵巧嘴悻悻地走了。
院子里剩下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没趣,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节哀”、“保重”,也陆续离开了。
很快,院子里又只剩下灵棚哗啦的响声,瓦盆里微弱的火光,以及王兰芬压抑不住的、越来越凄凉的哭声。
张一草跪在灵前,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火焰在她眼中跳动,却照不进那片深寒的冰湖。脸颊冰凉,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无声地淌了满脸。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为这吃人的世道?是为这凉薄的人心?还是为她自己,那早已注定的、无法挣脱的、如同野草般卑贱的命运?
棺材沉默着,黑暗笼罩着一切。
那场闹剧般的“相亲”草草收场后,张家院子陷入了另一种更压抑的寂静。
王兰芬不再放声大哭,只是缩在灶房的角落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抽噎,像受伤的老猫。张一草则像一尊泥塑木雕,跪在灵棚下,机械地添纸、上香。
火光明明灭灭,映着她苍白麻木的脸。姐弟俩的小屋里,张光祖断续的、无意识的呻吟,成为这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焦的背景音。
夜幕完全降临,寒意渗入骨髓。村里帮忙的几个本家叔伯过来,象征性地在灵棚外站了站,说了几句“有事叫一声”,便揣着手,缩着脖子,各自回家去了。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院子里彻底冷清下来,只剩下孤儿寡母,守着那口冰冷的棺材。
张一草跪得双腿失去了知觉,才被王兰芬哑着嗓子叫起来,回偏屋喝了碗冰凉的糊糊。王兰芬没再提嫁人的事,只是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张一草也不想说话,疲惫和某种更深的心寒,让她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
她胡乱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还套着那件粗糙的孝衣。
窗外,灵棚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无数只鬼手在拍打。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添凄凉。她睁着眼,盯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脑海里一片空白。
父亲的死,母亲的算计,那老光棍令人作呕的目光……这一切像一团沉重的、湿冷的淤泥,堵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鸡叫。天光透过破窗纸,泛起鱼肚白。张一草猛地惊醒,身上又冷又僵。她起身,走到院子里。
王兰芬已经在灶房生火了,佝偻的背影被烟雾笼罩。
灵棚下,长明灯还在摇曳,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她走过去,重新点上三炷香,插好。然后拿起扫帚,开始默默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昨夜被风吹散的纸灰。
刚扫到一半,院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张三章的亲弟弟,张一草的二叔张四海,叼着旱烟杆,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张家的远房长辈,都是村里有些脸面的老人。
“兰芬!”张四海嗓门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三的后事,你们娘儿俩打算咋办?停灵几天?请哪边的吹打?坟地选好了没?”
王兰芬从灶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圈还是红的,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张四海,又低下头:“他二叔……这,这不得等一草回来商量……”
“商量啥?”张四海不耐烦地打断,烟杆敲了敲旁边的木桩,“规矩就是规矩!停灵三天,明天就得请人打墓,后天出殡!吹打班子我去请,老规矩,八响。坟地……就后山老坟茔旁边,以前我就跟大哥说过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正在扫地的张一草,语气更硬:“费用呢?老大走得急,你们家底子我也知道,薄得很。这棺材、寿衣、香烛纸钱、吹打班子、帮忙人的饭食烟酒,还有坟地……哪样不要钱?兰芬,你说说,能拿出多少?”
王兰芬身体一抖,头垂得更低,嗫嚅着:“家里……家里就剩点买种子的钱,还有……还有点三章年前在石粉厂结的工钱,加起来……不到两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光祖的药……又快断了……”
“两千?”张四海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烟,“连半场丧事都办不下来!你们是想让老大就这么悄没声地埋了,让全村人戳我们张家的脊梁骨吗?”
旁边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捋着胡须,慢悠悠开口:“四海说的在理。三章怎么说也是张家的人,丧事不能太寒酸,丢了张家的脸面。这钱……得想办法凑。”
另一个也附和:“是啊,兰芬,你一个妇道人家,光祖又是那样……以后日子更难。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三章的后事体体面面办了,让他入土为安。”
王兰芬的眼泪又下来了,无助地搓着手:“我……我能去哪儿凑啊……”
院子里静了一瞬。张四海和那两个老者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落在了张一草身上。
张一草停下了扫地的动作,握着扫帚的手指节泛白。她挺直背,转过身,面对着他们。
“二叔,两位爷爷,”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爸的后事,该办的我们会办。钱不够,我……我这里还有一些。”她摸了摸缝在她自己衣服内袋里的那五千块钱。这是她全部的现金,本来是为了应急和路费。
张四海眼睛眯了眯:“你?你能有多少?”
“我有五千。”张一草说。
王兰芬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
“五千?”张四海咂咂嘴,“在外头打了十几年工,就攒下点零碎?啧啧,加上你妈那两千,七千。勉强够个丧事,可办完也就底儿掉了。往后你们娘仨喝西北风去?光祖的药钱从哪儿出?”
山羊胡老者叹了口气:“一草啊,不是爷爷们逼你。你是家里老大,又是闺女,眼下这情况,你得替你妈、替你弟弟多想想。女娃子,终归是别人家的人,早点找个依靠,也是帮衬家里。”
“昨天赵巧嘴带来的那个刘大壮,”另一个老者接口,“我打听过了,人是糙了点,家里也穷过,但现在在砖厂干活,踏实。他放话了,只要亲事能成,愿意出八万八的彩礼,帮着把三章的丧事风光大办了,以后还能照顾光祖。八万八啊,一草,够你们娘仨缓好大一口气了!”
八万八。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张一草心上。也烫亮了王兰芬的眼睛。她看着女儿,嘴唇哆嗦得更厉害,眼神里挣扎、痛苦、还有一丝被这巨大数字诱惑出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希冀。
“我不嫁。”张一草的声音比昨夜更冷,更硬,像冻土里的石头,“我说了,我爸的后事,我会负责。家里的难处,以后……以后再说。”
“胡闹!”张四海猛地提高音量,旱烟杆重重杵在地上,“你个丫头片子,反了天了!家里都什么样了,还由得你任性?你爸尸骨未寒,你就不能让他走得安心点?非得看着这个家散了,你弟弟等死,你妈活活累死,你就高兴了?!”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张四海打断她,往前逼近一步,常年劳作带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出去这么多年,给家里挣了多少钱?帮衬了多少?现在家里遭了难,需要你出力了,你就推三阻四?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
“他二叔!”王兰芬突然尖叫一声,扑过来,挡在张一草身前,脸上涕泪横流,“别说了!求你别说了!一草……一草她心里也苦啊……”
张一草看着母亲颤抖的、挡在自己面前的瘦小背影,心里那点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妈……终究还是……
“她苦?谁不苦?!”张四海却不吃这一套,指着灵棚下的棺材,“老大躺在那儿不苦?你守个瘫儿子不苦?我为了你们家这点破事跑前跑后不苦?!现在有个现成的解决办法,聘礼足够办丧事、过日子、给光祖看病,人家也不嫌你们家拖累,你们还矫情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兰芬脸上:“王兰芬!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老三的丧事,不能从简!张家的脸不能丢!钱,你们必须拿出来!要么,一草点头嫁人,拿彩礼!要么……”他
阴冷的目光扫过王兰芬和张一草,“你们自己想办法,去借,去讨,去卖血卖肾!反正,后天出殡,我要看到该有的排场!不然,别怪我当二叔的不讲情面,把你们娘仨从老张家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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