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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03
《演员》
//*徐了不见
多年后的程世南成为知名天文学家。
那本《物理竞赛进阶指导》一直放在程世南的书架上。成为天文学家后,他搬过好几次家,扔掉了很多旧物,但这本书始终留着。
封面已经磨损,书页泛黄,但扉页上那个清秀的签名依然清晰——霍止汝。有时候深夜做研究累了,他会拿起这本书翻一翻,仿佛还能闻到高中时代的气息:粉笔灰、旧书纸、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皂香味。
某天下午,程世南准备再次搬家。阳光斜斜地切进程世南堆满纸箱的书房。他正将书架上那些陪伴他辗转多个城市、跨越漫长岁月的旧书一一取下,仔细拂去封面上积攒的时光尘埃。
当他的手触碰到那本《物理竞赛进阶指导》时,动作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书脊已经松动,封面边角磨损得泛白,像一件被摩挲了太多次的旧衣裳。他习惯性地翻开它,如同过去这些年里许多次那样,并非为了阅读,只是为了触摸那些纸张,感受那个名字背后的人。
程世南怔了一下,弯腰拾起。纸条边缘已经毛糙,质地脆薄,显然已在书页间夹藏了无数个日夜。他把它凑到窗边的光线下。
那里有一道关于力学分解的难题。霍止汝当年用红笔在题旁写了另一种解法,娟秀的字迹旁,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
“如果生病的其实是程世南呢?”
程世南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墨迹很淡,像是写完后试图擦掉却留下了痕迹。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想起霍止汝葬礼后不久,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他们的身份互换了——他躺在病床上,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梦里的感觉很真实,真实的疼痛,真实的疲惫,真实的……解脱。
醒来后,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了那个梦,但第二天就把那页纸撕掉了。太荒谬了,他想,这不过是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但现在,看着这张纸条,一个更荒谬的念头在他心中生长。
如果那不是梦呢?
如果霍止汝笔记本里那些“角色互换”的记录,不是她的幻想,而是某种...真相的碎片?
程世南冲向书房,翻出那个装有霍止汝遗物的盒子。他的手在颤抖,几乎打不开盒盖。
笔记本还在,伞还在,信还在。
他急切地翻开笔记本,直接翻到最后几页——
不对。
纸张的厚度不对。
他用指尖仔细摩挲最后一页纸的边缘,感觉到了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隆起。就像……下面还有一层。
程世南冲进工作室,拿出专业的放大镜和镊子。在强光下,那页纸边缘的粘贴痕迹终于显现——极其精细的工艺,几乎天衣无缝,但确实是两层纸贴合在一起。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小心地、极其小心地,他用镊子尖端挑起纸角。胶水已经随着时间老化,纸张缓缓分离。
下面那层纸上,是霍止汝真正的最后笔迹:
“程世南今天咳血了。他以为我没看见,但我在卫生间垃圾桶里发现了带血的纸巾。我问他的时候,他笑着说只是牙龈出血。
但我知道不是。
我查过了,肺癌会遗传。他爷爷就是肺癌去世的。
我不敢问他。如果他想告诉我,他会说的。如果他不说……那我也不会问。
我只是很害怕。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不,不会的。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日期是:2021年12月24日。
程世南盯着那些字,视线开始模糊。2021年12月24日——那是霍止汝被诊断出肺癌的日子。也是他开始频繁咳嗽、却一直以为是过敏的季节。
他的记忆开始出现裂痕。
那些关于霍止汝生病的画面——她在医院的样子,她苍白的脸,她咳血的手帕——为什么现在想起来,细节都如此模糊?为什么他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自己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记得的“霍止汝的日记”,笔迹越来越像他自己的?
程世南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他转身看向书架,那里摆放着他这些年的学术成果,天文学专著,获奖证书。在书架最顶层,有一个锁着的木盒。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它了。
钥匙在抽屉深处,生锈了,试了好几次才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日记。
只有一份折叠起来的医疗报告,和一张黑白照片。
程世南展开医疗报告,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患者姓名:程世南
年龄:19岁
诊断:肺腺癌(晚期)
日期:2022年4月2日
照片从报告中滑落,飘到地上。
他弯腰捡起。照片里是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对着镜头勉强微笑。
窗外是春天的树,新叶嫩绿。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春天。止汝拍的。”
记忆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
多年后,霍止汝已经成为一名图书编辑。
她住在南方一座多雨的城市,办公室在十七楼,窗外是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她负责编纂科普读物,最近正在校订一本关于天体物理的书籍——那些关于黑洞、暗物质、宇宙膨胀的文字,在她看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一个加班的深夜,她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章的校对。合上电脑时,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雨水在玻璃上划出细长的痕迹。
霍止汝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铁盒。盒子已经生锈,打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是一些旧物:高中校徽、几张褪色的照片、一本《物理竞赛进阶指导》,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但那些字迹依然清晰——是她十八岁时的笔迹,工整而用力。
笔记本的前半部分,记录着某个暗恋的故事。
“9月12日,晴。今天在篮球场看到他,三分球很准。”
“9月20日,阴。他在升旗仪式上发言,声音很好听。”
“10月5日,雨。他把伞借给了一个没带伞的女生,自己跑回教室。”
“10月25日,晴。第一次和他说话,一起走去学校,一起吃饭。他说我的物理解题方法很巧妙。”
那个“他”,是程世南。
霍止汝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记得他笑起来时露出的虎牙,记得他仰头看云时说“像棉花糖”的语气,记得艺术节篝火晚会上,他穿着长衫扮演周萍的样子。
程世南。
那个在高中时代像阳光一样耀眼的男孩。
他死于十九岁那年的春天,肺癌。
葬礼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举行,来了很多人——同学、老师、亲戚。霍止汝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那个小小的墓碑,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场不真实的电影。
怎么会呢?那样一个鲜活的人,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
葬礼后,她大病了一场。
高烧三天,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病愈后,她开始写日记——不是记录现实,而是编织一个故事。
在故事里,生病的人是她。
在故事里,她有家暴的父亲,封建的奶奶,早嫁的姐姐。
在故事里,程世南健康、阳光、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最后。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就是这个虚构的故事。她写得如此详细,如此真实,甚至连自己都差点相信了。那些关于咳嗽、咯血、疼痛的描述,那些关于家庭暴力的细节,那些关于治疗和告别的场景——她都写了下来,仿佛亲身经历。
最奇怪的是,在故事的某个版本中,她写下了这样的段落:
“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不是我,而是程世南。我生活在他的家庭,有慈爱的父母,优越的条件,阳光自信。而霍止汝是一个来自不幸家庭的女孩,我暗恋她,帮助她,看着她因病离世……”
写这一段时,她哭得不能自已。
因为在这个虚构的故事里,她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也许在平行宇宙里,他们的角色互换了。也许程世南承受了她所承受的痛苦,而她则像他一样明亮。
但现实是,程世南已经死了。
死于遗传性肺癌,和他爷爷一样。
现实是,她家境优越,家庭和睦,从未有过暴力。姐姐大学毕业后工作、结婚,现在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现实是,她健康地活到了现在,二十七岁,图书编辑,独居,养了一只猫。
现实是,她暗恋过程世南,而他可能从未真正注意过她——除了那几次关于物理题的讨论,除了艺术节后那场短暂的散步,除了偶尔在走廊上相遇时的点头微笑。
霍止汝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雨声细密而绵长。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回到高中时代,回到那些注视着他的早晨,那些记录关于他的点滴的夜晚。
为什么她要写下那个虚构的故事?
心理医生曾告诉她,这是一种常见的哀悼机制——当失去过于突然和残酷时,有些人的大脑会创造替代性的叙事,以某种方式“消化”无法承受的现实。
“你在故事里让自己生病,让他健康,”心理医生说,“这样,他就没有真正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你在故事里经历他的痛苦,好像在替他承受,好像在说:‘你看,我懂你的感受。’”
“但这很自私,不是吗?”霍止汝当时问,“用他的死亡,编织关于我自己的悲剧故事。”
“不,”医生温和地说,“这是一种爱的表达。扭曲的,但依然是爱。”
霍止汝睁开眼睛,重新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程世南的照片——毕业照的一角剪下来的,小小的,模糊的。照片里的他穿着校服,微笑着,眼神明亮。
她还记得拍毕业照那天,阳光很好。
全班同学按身高排队,她站在第二排,他在最后一排。摄影师喊“一二三”时,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三天后,他晕倒在篮球场上,送医,确诊,然后一切急转直下。
霍止汝没有去医院看过他。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不是朋友,更不是恋人。她只是暗恋他的无数女生中的一个,平凡到几乎透明。
她唯一为他做的,就是在葬礼后的那个雨天,偷偷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没有人看见。雨很快就把花瓣打湿了,贴在冰冷的石头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后来,她开始写那个故事。
一开始只是零散的片段,后来逐渐完整,有了人物,有了情节,有了起承转合。她甚至为故事设计了反转——程世南才是生病的那个人,他伪造了日记,篡改了记忆,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多么精巧的设计。多么完整的闭环。
她在故事里哭了又哭,痛了又痛,仿佛真的经历了那一切。有时候写完一章,她会恍惚很久,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构。
直到有一天,她带着笔记本去看心理医生。
“我觉得我病了,”她说,“我活在这个故事里,比活在现实里更真实。”
医生看了她的笔记本,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需要做一个决定。是继续活在这个故事里,还是走出来,面对真实的失去。”
霍止汝选择了后者。
治疗过程很漫长。她学习区分记忆和幻想,学习接受程世南的死亡,学习原谅自己用这种方式纪念他。她开始减少写故事的频率,开始尝试新的生活——上大学,工作,搬家,养猫。
但她从未扔掉那个笔记本。
就像她从未真正忘记程世南。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
霍止汝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
她该回家了。
她把笔记本放回铁盒,锁进抽屉。然后关掉电脑,收拾背包,走出办公室。
电梯缓缓下降,镜面墙壁映出她的脸——二十七岁的脸,有些疲惫,但依然年轻。她已经不是那个十八岁的高中女生了,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比如,她依然喜欢在雨天散步。
比如,她依然会仰望星空,虽然城市的灯光太亮,几乎看不到星星。
比如,她依然记得他。
走出大楼,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而清新,街灯在积水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霍止汝没有打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家。
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时,她走进去买了一瓶水。收银台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几本杂志,其中一本的封面标题是:“年轻天文学家的新发现:关于暗物质的最新研究”。
封面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站在望远镜旁。他侧着脸,看不清全貌,但那个轮廓——
霍止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拿起杂志,仔细看那篇报道。文章介绍了一位名叫陈南的天体物理学家,他在暗物质研究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最近刚回国,在某大学任教。照片是在天文台拍的,他正在调整设备。
不是他。
当然不是他。
程世南已经死了九年了。
但这个陈南……他的侧脸,他的神态,甚至他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霍止汝拿着杂志,站在便利店的灯光下,久久没有动。
收银员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小姐,您没事吧?”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付了钱,拿着杂志和水走出便利店。
夜风吹过,带来初秋的凉意。霍止汝沿着街道慢慢走,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知道这不可能是程世南,只是巧合,只是她的想象,只是因为她太想念他——
手机突然响了。
是姐姐打来的视频电话。霍止汝接通,屏幕上出现姐姐的笑脸。
“止汝,还没睡啊?”
“刚下班。你呢?”
“我刚哄宝宝睡着,”姐姐把镜头转向旁边的小床,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正睡得香甜,“对了,妈让我问你,国庆回不回家?”
“可能回吧,要看工作安排。”
“一定要回啊,妈说给你安排了相亲,”姐姐笑着说,“对方是个医生,人很好的。”
霍止汝也笑了:“又来了。”
她们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挂断电话。霍止汝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平静了许多。这就是她的现实——有关心她的家人,有稳定的工作,有平凡但踏实的生活。
程世南是过去。
是她青春时代的一道光芒,短暂而耀眼,但终究已经熄灭。
她应该向前看。
回到家,猫咪跑来蹭她的腿。霍止汝蹲下来摸了摸它,然后走进书房。她打开台灯,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杂志,翻到那篇报道,仔细阅读。
陈南,三十五岁,天体物理学博士,主要研究暗物质和宇宙学。毕业于国内顶尖大学,曾在国外多个研究机构工作,去年回国任教。已婚,有一子。
文章配了好几张照片,有他在实验室的,有他在讲课的,还有一张家庭照——他和一个温婉的女人并肩站着,中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不是他。
霍止汝轻轻合上杂志,放在书架上。然后她打开电脑,搜索“陈南天体物理”,找到他的学术主页,浏览他的研究成果,他的论文,他的项目。
很厉害的人。很充实的人生。
她关上电脑,走到窗前。夜空依然阴沉,看不到星星。但她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云层之上,在遥远的光年之外,永恒地闪烁着。
就像有些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依然在她的记忆里,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故事里,永恒地存在着。
霍止汝回到书桌前,打开那个铁盒,最后一次翻开笔记本。她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最后一段话。
“致十八岁的霍止汝,和十九岁的程世南:
我终于明白了。
我写下那个故事,不是因为我想成为你,而是因为我想理解你。我想知道,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你在想什么,你痛不痛,你怕不怕。
我想用我的想象,填补那些我不知道的空白。
我想用我的文字,延长你太过短暂的生命。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你再也不会回来,而我必须继续向前。
不过没关系。
我会带着对你的记忆,好好生活。我会看星星,会努力幸福,会珍惜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因为我知道,这是你希望的。
再见,程世南。
谢谢你曾在我的青春里,像星星一样亮过。”
写完后,霍止汝合上笔记本,放回铁盒,盖上盖子。
她抱起猫咪,关掉台灯,走进卧室。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渐稀疏,夜晚深了。
**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高中时代的教室。
阳光很好,同学们在吵闹,老师在黑板上写公式。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转过头,看见程世南坐在后排,正低头看书。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她。
然后,他笑了。
那个笑容,明亮得像清晨的阳光,温暖得像春天的风。
霍止汝也笑了。
在梦里,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高中生,在普通的教室里,度过一个普通的下午。
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没有漫长的告别。
只有阳光,只有青春,只有这一刻安静的凝视。
然后梦醒了。
天光大亮。
霍止汝睁开眼睛,看见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痕。猫咪在她枕边打呼噜,城市开始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起身,拉开窗帘。天空是淡蓝色的,有薄薄的云,远处传来鸟鸣。
生活还在继续。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微笑。
然后转身,开始准备早餐,准备上班,准备迎接这平凡而真实的一天。
而那个关于程世南的故事,那个她用了八年时间编织、修改、最终放下的故事,现在只是一个记忆,一个梦,一段青春。
但它永远在那里。
在某个平行的宇宙里,也许他们真的互换了角色。也许他真的在经历她所想象的痛苦,而她在替他幸福地活着。
也许在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当霍止汝仰望星空时,程世南也在某个地方,以某种形式,注视着她。
也许爱就是这样——即使告别已经发生,即使永别已成定局,但那些瞬间,那些记忆,那些故事,依然在时间的长河里,闪闪发光。
霍止汝走出家门,走进晨光里。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在拥抱这个有缺憾但依然值得热爱的世界。
但她心里知道:
有些告别,不是为了忘记。
而是为了带着爱,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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