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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时”旗袍店在一条老街的深处,闹中取静。店门是老式的木制结构,挂着蓝染布的门帘,上面绣着简单的“锦时”二字,古朴雅致。推开店门,门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里比公寓有人气得多。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木架,整齐挂着或铺展着各色布料、成衣、半成品。工作台占据了一角,上面堆着划粉、尺子、剪刀、线轴,还有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被擦拭得锃亮。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棉麻丝缎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安神的檀香。
江晚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所有窗户,让清晨微凉的空气流通进来。然后,她烧上一壶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香片。捧着温热的茶杯,她站在工作台前,目光掠过那些陪伴她多年的工具和布料,心绪一点点沉淀下来,恢复了惯有的宁和。
今天没有预约的客人,只有一两件需要修改细节的订单。她坐下,戴上顶针,拿起一件客人要求收紧腰身的旗袍,开始细细拆改。飞针走线间,时间过得很快,心思也全然沉浸在手头的活计里,外界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直到下午,店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
林薇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外卖纸袋,人未到声先至:“晚晚!给你带了好吃的,那家你念叨了好久的素馅生煎!”
林薇是江晚的大学同学,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自己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书店,性子爽利,和江晚的沉静恰好互补。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面小起居室,将生煎放在小圆桌上,又转身去橱柜里拿碗筷。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江晚放下手中的活计,洗了手走过来。
“店里没什么人,闷得慌,过来看看你。”林薇一边摆筷子,一边打量江晚的脸色,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昨天又被沈少爷召去‘护驾’了?”
江晚“嗯”了一声,夹起一个生煎,小口咬着。
“啧啧,”林薇摇头,“要我说,你这‘合约女友’当得也太尽职尽责了,熬汤煮粥熨衣服,记过敏原提醒行程,比真女朋友还上心。昨天那帮人又嘴欠了?”
江晚想起昨晚那句“像他妈”,动作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没什么,习惯了。”
“习惯?我看你是……”林薇话说到一半,看着江晚平静无波的侧脸,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而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快到头了,是吧?下个月?”
“嗯。”江晚点点头,很轻,但很肯定。
“东西都收拾好了?”林薇问得含糊,但两人都明白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可收拾的。”江晚笑了笑,那笑意很淡,落在眼角眉梢,像蜻蜓点水,很快散去,“本来也不是我的地方。”
林薇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江晚放在桌边的手。江晚的手微凉,指尖因为长期捏针,有一层薄薄的茧。林薇的手却很暖。“想开了就好。那种地方,那些人,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圈子。早点抽身,过自己的日子。”
江晚反手轻轻拍了拍林薇的手背,算是回应。她没说什么“早就想开了”或者“不难过”之类的话,只是安静的,接受了好友的这份关心。
生煎的香气在小空间里弥漫,冲淡了熏香和布料的味道。两人不再提沈恪,转而聊起最近看的书,林薇书店里遇到的趣事,还有江晚手上几件特别订制的旗袍。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直到暮色再次降临,林薇才起身告辞。
送走好友,江晚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慢慢地收拾了碗筷,擦干净桌子。然后,她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继续做活,而是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了那份牛皮纸文件袋。
这一次,她没有只是看一看。她将那份《私人协助协议》抽出来,平整地铺在工作台上。四年的时光,纸张边缘有了磨损的痕迹,但上面的字句依旧清晰,如同一个冷静的旁白,记录着一段界限分明的关系。
她拿出自己的钢笔,在协议最后,乙方签名“江晚”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然后,她将协议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正的小块,拉开另一个专门放碎布的抽屉,将它塞到了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静静地站在逐渐浓稠的黑暗里,只有远处街灯的光晕,朦朦胧胧地映出她清瘦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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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切换键。
江晚没有再回过那间高级公寓。她彻底回到了“锦时”,白天打理店铺,接待客人,埋头于针线布料之间;晚上就住在店铺后那个小小的、却完全属于她的起居室里。她重新布置了房间,添了一盏更暖光的落地灯,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印着细碎桔梗花的床单,还在窗台上多养了几盆绿植。
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她会在清晨去老街口那家老字号买豆浆油条,中午用小小的电饭煲给自己煮一碗清汤面,下午泡一壶茶,配着林薇带来的点心。偶尔有相熟的老客过来,坐下喝杯茶,闲聊几句家常。
沈恪那边,起初几天没有任何音讯。江晚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一角,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她并没有特意去等,只是偶尔在穿针引线间隙抬起头,目光掠过手机漆黑的屏幕时,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又垂下眼,专注于指尖的方寸天地。
她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早餐不再总是固定的清粥小菜,有时会换一家店,尝尝不同口味的馄饨或烧卖。比如,路过花店时,不再只买晚香玉,也会带一两支向日葵或绣球回去。比如,她给自己做了一件新旗袍,不再是惯常的素色,选了块有着淡淡水墨晕染效果的浅紫色软缎,袖口和领襟滚了稍亮的银边,穿在身上,对镜自照时,连林薇见了都惊呼“眼前一亮”。
她甚至重新开始翻阅一些买了很久却没时间细看的服饰设计类书籍,在纸上涂涂画画一些新的旗袍样式。
一切都在缓慢地,但确凿无疑地,回归到她所熟悉的、掌控中的轨道。那份持续了四年的、需要时刻警醒扮演的角色,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她自己生活的坚实沙滩。有些空旷,却也自在。
直到第五天傍晚,江晚正在给一位老顾客试穿修改好的旗袍,店门上的铜铃突然被粗暴地撞响,不是清脆的“叮铃”,而是带着火气的、凌乱的一串噪音。
她抬起头,手里的软尺还没放下。
沈恪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撑在门框上,微微喘着气。他没穿外套,身上还是白天那件烟灰色的衬衫,此刻皱得厉害,领带扯松了,歪在一边。头发也有些乱,几缕额发汗湿地贴在额角。他的脸色很难看,是一种混合了疲惫、烦躁,还有一种江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仓惶的神情。眼睛却很亮,亮得有些骇人,直直地锁在她身上,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店里的老顾客和陪同来的女儿都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气场不善的英俊男人。
江晚也怔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她先对顾客抱歉地笑了笑:“李阿姨,您先坐一下,我很快就好。”然后放下软尺,朝门口走去,在离沈恪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平和,像对待任何一个突然到访的、情绪不佳的熟人:“沈恪?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她的平静,似乎更激怒了他。
沈恪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他往前迈了一步,逼近她,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从未见过的浅紫色旗袍,扫过她挽得松散发髻上新簪的一支简单木簪,扫过她脸上那全然陌生的、温和却疏离的表情,最后落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
他开口,声音因为急促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沙哑紧绷,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谁准你……”
他顿住,像是在积攒力气,或者寻找更准确的措辞,视线猛地转向旁边小起居室敞开的门。透过门,可以看见小方桌上,放着一只青瓷碗,里面还剩着小半碗面条,汤色清亮,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像是被那碗面刺痛了。
“……连葱油面,都换口味了?”
江晚顺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碗自己中午吃剩的、换了家面馆买的清汤面,又转回来,看向沈恪因为怒意和别的东西而微微扭曲的脸。
店堂里安静极了。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江晚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沉默了两秒。然后,她轻轻抬起手,不是安抚,也不是推拒,只是一个示意他冷静的、克制的动作。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客气的疑惑:
“沈恪,我们的协议,上周已经到期了。”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补充了后半句,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现在,我想吃什么口味的葱油面,应该……不需要经过谁批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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