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捎信
过了午休,下午上班时间,林弥坐在办公室里写着报告。
程见墨的办公室在隔壁,门开着,偶尔能听到他敲键盘的声音。
写到处置建议时,林弥停下了。
她想起那封信,想到了摇椅里的叹息与泪水,想起那句“若不归,望君另娶”。
手指悬在键盘上顿了顿。
“林老师,”程见墨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平板,“我查到了陈记绸缎庄的一些资料,可能对您写报告有些帮助。”
她抬起头,接过平板,屏幕上是扫描后的陈旧档案:
·民国二十八年,陈记绸缎庄的照片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陈老板携家眷南下船票存根(缺一张)
·民国三十七年,陈氏族人回乡祭祖留念(提及“玉贞姑母葬于祖坟内”)
林弥快速浏览完:“所以她最后还是葬回来了?”
“应该是战后迁回的,”程见墨指着最后一条,“而且,陈家的祖坟就在栖凤山南坡上,我对着地图找了一下位置,离这儿不远。”
他顿了顿,“如果你想帮她安顿好,或许可以去看看。”
林弥抬起头,午后的阳光穿过竹编的帘子,在他脸上投下班驳的光影。
“你信这些?”她像是没头没尾的问出这句话。
程见墨却认真地说:“我是学民俗的,民俗的核心,是‘人‘的信仰、情感和记忆。如果某些记忆与情感可以强烈到留下痕迹,那它在文化意义上就是’真实‘的。”
很“科学”的回答。
“谢谢,”林弥说,“资料很有用。叶姐听说我们在办十七号的事,说档案室里有些历史照片还存着,只是需要找一找,我刚问她拿了钥匙。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好。”
——
对着叶黎书给的位置,丙字柜第三格,林弥找到了那些资料,用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装着,封皮上写着年份和对应事件。
这里档案室的排列顺序是用天干地支法排序的,竟然不会存放不下,林弥心想。
小心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相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翻开,是十七号这座宅子各个时期的照片——
民国初的门脸,绸缎庄招牌清晰,三四十年代的天井,有孩童玩耍的身影,五十年代,门被封条贴着,封条上的字模糊看不清,八十年代,门开着,能看到天井里石板缝里长的草。
最后一张照片是九十年代的,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人站在门口,背影佝偻。
“这是陈老板的侄子,陈仲年。”叶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啊……我记得,好像是九五年吧,他回来过一趟,把屋里收拾了盖上了那些白布。”
“您认识他?”林弥问。
“打过照面,”叶姐拿起那张照片细细看了看,“他说姑姑没上船,是因为孩子病了,怕赶路出事。想着等孩子好些就坐下一次船来寻他们,结果……”
“开始打仗了。”程见墨接过话。
“嗯。”叶姐叹了口气,“后来孩子没熬过去,玉贞一个人守着老宅,等着丈夫回来,就这么等到了解放,等到新中国才等到了信儿——她丈夫去了南洋又成了家。”
林弥听到这,心头一紧。
“那她……”
“她就这么守着,一直到……那是几几年来着。”叶姐似乎有些记不清了,“噢,五三年冬天,那年冬天太冷了,玉贞她没能熬过去。”
叶姐看着照片上的老宅,“听说走的时候很安静,邻居三天没听着她的动静觉得不大对,进来一看,人已经走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只雀儿,叽叽喳喳的。
叶姐把照片放了回去,“小林啊,有些事,别太往心里去,过去了就过去了。”
林弥只觉得心头发涩,“我知道,谢谢叶姐。”
——
下班路上,林弥骑得很慢。
天色已经擦黑,晚风里带来的有各家的饭菜香,有小孩在街巷里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手机震了一下,林弥把车停进家里的院子,拿出来看,是程见墨发的微信。
“林老师,陈氏祖坟的具体位置我发给你了,另外,明天下午可能有雨,如果要去,我建议上午去一趟。”
很周到的信息,连天气都查好了。
林弥回复道:“谢谢,我想想怎么安排。”
走进家中,妈妈已经烧好了饭菜,是林弥早上说过想吃的溪鱼炖豆腐。
饭桌上,一家人照常聊了聊一天的事情,林弥也简单描述了一下十七号的事情,隐去了部分细节,只说了玉贞是为了等丈夫回来的事情。
妈妈叹了口气:“女人啊,有时候就是太死心眼。等这种人做什么。”
爷爷喝了口土烧,“等不等,都是她个人的缘法。弥弥既然碰上了,那就是注定要她去解这个念。能全她心意就尽量全了吧。”
林弥点了点头,“我想明天去栖凤山看看,给她把那封信烧过去。”
爷爷点点头“是该这样,我那有块老檀木,给你做个信匣吧。”
“谢谢爷爷。”
吃完饭,林弥在自己房间书桌边坐下,看到程见墨发的信息:
“林老师,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单位帮我租了一辆车,方便我在这里出行。”
林弥想了想,回复:“好的,明早八点半,单位出发。”
“好,明天见。”
窗外,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深的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
林弥心中盘算着,摇椅上这八十年没散去的执念,或许明天就能真正安息了。
而她的这份工作,似乎也不止是她认为的“上岸”这么简单。虽是图安稳回老家考了编,但是短短两天的经历,林弥觉得倒是不错的体验。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林弥逐渐清醒。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昨晚梦见了十七号那栋古宅——那个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站在窗前,怀里抱着襁褓,窗外的雨一直在下……
倒也不算噩梦,只是这幅画面一直反复出现。
手机的闹钟这时也响了,她伸手按掉,看了眼时间:七点半。
翻身起床,洗漱,换好衣服。简单的休闲款衬衫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薄外套。临出门前,她从书桌上拿上一个木匣子——爷爷昨晚上临时做的,用那块老檀木,没有上漆,保留着木头原本的温润质感。
妈妈正把早上煮好的年糕端上餐桌,招呼她坐下吃早饭。
电动车骑出巷子时,林弥看了眼后视镜——妈妈正送爸爸出门,让他记得晚上关门了把隔壁王婶要的小锄头带回来。
云海作为一个老城镇,不算商业发达的地方,早上这会儿还很安静,没有很多店铺开门营业,早餐店的大爷正往保温桶里装豆浆。
单位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suv,程见墨站在车边,正低头看手机,晨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干净的轮廓。
听到刹车的声音,他抬起头,嘴角微微提起,“林老师早。”
“早,”林弥停下车,“你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办公室拿点东西,我们就出发。”
林弥快速上楼把那封信装入匣中,又拿上了昨日蓝妤给的香,回到车前。
“走吧。”
程见墨点头,帮她拉开副驾驶的门,“我查了路线,去栖凤山大概要二十分钟。”
车子缓缓驶出老城,拐上县道,窗外的景色逐渐被农田和青山取代。程见墨开车很稳,不急不躁的,偶尔会问几句关于南山这边和云海镇的情况,话题都很平常,不会让人反感。
“林老师一家一直都生活在这边?”
“嗯,好几代了,爷爷说,太爷爷那会儿就在栖凤山脚打铁。”
车子开上盘山路,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开阔,远远看去,栖凤山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到了,”程见墨把车停在一处石子路上,“前面得步行过去了。”
山路不算陡,但是这边的路平常没什么人走,台阶边的杂草灌木交错有些已经挡住去路。程见墨走在前面,不时拨开挡住的枝条。
两人走了约有十五分钟,松林中出现一片视野开阔的地方——一片背靠山壁的墓地,青石碑整齐排列,被大片松柏树围绕着,很安静。
“陈氏祖坟。”林弥拿出手机,对照着昨日翻出的资料,“玉贞的墓应该是在第三排。”
他们沿着小路走过去,第三排的墓碑大多已经风化,有些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行至中间位置,一块青石碑比其他的墓碑似乎小上一圈,上面刻着:
清溪陈氏玉贞之墓
侄陈仲年敬立
整片墓地都很干净,像是有人定期来打扫的。
林弥先是拔掉了香碗里燃尽了的香柱,点燃了两只小蜡烛,用蜡油黏在碑前的空地上,然后从蜡烛上借火点燃了三支香,起身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紧接着,林弥从包中取出了木匣子,一般的木匣子不可能一下子点燃,但是爷爷做的这个竟能遇火则燃。
随着火苗跳跃着逐渐吞噬木匣,林弥将其轻轻放在墓碑前,站起身。
林弥看着木匣燃烧升起的烟,轻声说:“您等的人,已经知道了,您等的信,现在也送到了。”
火焰跳动,林弥在烟雾中看到了那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站在窗前,缓缓转过身,笑着慢慢消失在烟雾里。
“林老师。”
程见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信已经烧完了,不多的灰烬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散,飘向远处。
“结束了?”程见墨问。
林弥点点头,“嗯,结束了,她收到了。”
阳光透过松林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墓碑上,上面的字迹似乎更清晰了些。
“走吧。”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林弥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驰过的景色,心里有些复杂的感觉。
“林老师,你觉得,执念是什么。”程见墨突然开口。
林弥想了想,“是……没完成的事和放不下的人吧。”
“那为什么有些执念人死而散,有些却一直留存着。”
“可能……是因为执念的深浅?”
程见墨笑了笑:“有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可能跟‘被看见’有关。”
“被看见?”林弥从复杂的思绪中抽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新奇。
“嗯。”程见墨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如果一个人的情感、记忆和痛苦,被看见,被理解了,也许就能慢慢消散。如果一直被忽视,反而会逐渐加深。”
林弥转头看向他,车快速驶过带着阳光投下的树影在他脸上闪过。
“程博士,”林弥忽然笑了,“你其实挺会说话的。”
程见墨也微笑,“实话实说而已,也是我这么多年研究的一点浅薄的总结。”
车子开到单位的巷子口时已是中午,停好车,两人走回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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