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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流言与真相
图书馆相遇后的那个周末,祝余回了趟家。
说是家,其实是父亲在省城临时租的一套两居室。母亲还在老家县城处理房子的事,要等到年底才能搬过来。所以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只有祝余和父亲两个人,冷清得能听见水管里水流的声音。
父亲做了几个菜,都是祝余爱吃的。吃饭时,他问起学校的情况。
“还适应吗?”父亲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
“嗯。”祝余低头扒饭。
“同学呢?好相处吗?”
“还行。”
“老师讲课听得懂吗?进度跟得上吗?”
“能跟上。”
一问一答,像某种例行公事的汇报。父亲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祝余没觉得自己瘦了。但她还是把那块红烧肉吃了下去,肥腻的油脂在口腔里化开,有点恶心,但她没表现出来。
饭后,父亲在阳台抽烟。祝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作业。窗外是陌生的城市夜景,灯光连成一片,像倒过来的星空。她想起图书馆的彩色玻璃,想起那些红蓝绿的光斑,想起顾征手腕上的伤疤。
周一回到学校,一切如常。但祝余发现,有些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比如,她会不自觉地留意走廊上的动静,想在人群中辨认出某个特定的身影。比如,经过文科班教室时,她会放慢脚步,余光扫过靠后门那个位置——顾征通常坐在那里,要么低头看书,要么托着下巴看窗外。再比如,她开始收集关于他的碎片信息,像拼图一样,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最先提供拼图碎片的是苏晓。
周一下午的课间,两人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苏晓要了罐可乐,祝余选了橙汁。机器发出嗡嗡的运作声,然后“咚”一声,饮料掉下来。
“你跟顾征说话了?”苏晓拉开易拉罐,气泡涌出的声音很清脆。
祝余一愣:“你怎么知道?”
“周浩说的。”苏晓喝了口可乐,“他说顾征在体育课上替你出头,两人还说了好一会儿话。现在班里都传开了。”
祝余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种被议论的感觉。
“就是碰巧遇见了。”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他帮我解了个围,就这样。”
“就这样?”苏晓歪着头看她,眼神里有种玩味,“顾征可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上学期隔壁班有人被欺负,就在他眼皮底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祝余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低头喝橙汁。橙汁太甜了,甜得发腻。
“不过既然他都替你出头了,周浩应该不敢再找你麻烦了。”苏晓说,“这是好事。”
“嗯。”
两人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操场。第二节下课有二十五分钟,操场上很热闹,有人在打球,有人在散步,还有几对小情侣偷偷牵着手。
“你想知道顾征的事吗?”苏晓忽然问。
祝余心跳快了一拍,但装作不在意:“什么事?”
“关于他为什么是‘传奇’。”苏晓转着手里的易拉罐,“我知道你好奇,转学生都好奇。尤其顾征那种人,走到哪儿都是焦点。”
祝余没否认。她的确好奇。
“我先说家世吧。”苏晓开始掰手指,“父亲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公司规模不小,在开发区那边有栋自己的办公楼。母亲是音乐教师,在音乐学院教钢琴。家境没得说,标准的精英家庭配置。”
“但他和家里关系很僵。”苏晓压低声音,“据说是从他初三那年开始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从那以后,他就搬出来自己住了——不是住校,是在学校附近租了套公寓。他爸给钱,但父子俩很少见面,见面就是吵架。”
祝余想起假山后听到的对话。顾征说“别提我爸”时的语气,冷得像冰。
“为什么吵架?”
“理念不合呗。”苏晓耸肩,“他爸想让他学经济管理,以后接管家业。顾征偏不,非要学建筑。为此闹过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是高一,顾征偷偷报了建筑类的夏令营,被他爸发现后直接飞过去把人抓回来,关了半个月禁闭。”
祝余想象那个画面:十五六岁的少年被锁在家里,窗外是他想去的世界。她觉得胸口有点闷。
“还有呢?”她问。
“学习方面就更传奇了。”苏晓的眼睛亮起来,像是讲什么有趣的故事,“顾征高一就拿了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直接被竞赛班预定。但他高二上学期突然退出了,说是没意思。老师差点气死——那可是清北的直通车啊。”
“为什么退出?”
“有人说他是叛逆,故意跟家里对着干。也有人说他是真的觉得没意思,物理竞赛那些题对他来说太简单了,没挑战性。”苏晓顿了顿,“不过我更相信后一种说法。顾征那个人,骄傲得很,不会为了赌气放弃真正重要的东西。”
楼下操场传来欢呼声。祝余看过去,是顾征在打球。他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在阳光下奔跑、跳跃、投篮,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球进了,他撩起衣角擦汗,露出腹肌的轮廓。周围有女生在尖叫。
“看,又一个传奇点。”苏晓用下巴指了指,“篮球队王牌后卫。高一刚入学就被校队教练看中,说他天生就是打球的料。但他训练经常缺席,教练对他又爱又恨——爱他的天赋,恨他的散漫。”
“为什么缺席?”
“有时候是去图书馆,有时候是去画图——他对建筑是真爱,自己买了各种专业书在看,还经常跑建筑系的大学去蹭课。”苏晓说,“教练骂过他好几次,说他要是不好好训练就退队。你猜顾征说什么?”
“什么?”
“他说:‘好啊,那我退队。’”苏晓模仿顾征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把教练气得差点心梗。最后还是没让他退,毕竟有他在,校队拿冠军的概率能提高三成。”
祝余看着操场上的顾征。他正在防守,弓着背,眼睛紧紧盯着对手,像一只准备扑食的豹子。对手传球,他瞬间起跳,手指碰到球,改变了球的轨迹——抢断成功。
场边又是一阵欢呼。
“这样的人,身边应该很多朋友吧?”祝余问。
苏晓笑了,笑容有点复杂:“表面上看是的。你去看看,他走到哪儿都有人围着,男生女生都有。但实际上……”她想了想,“陈序和沈聿修算他真正的朋友,其他人,顶多是熟人。顾征那个人,看着随和,其实特别难接近。他眼神里总有种疏离感,像隔着一层玻璃在看世界——你看得见他,但碰不到他。”
隔着一层玻璃。
祝余想起图书馆里,顾征站在彩色光影中的侧影。那时她就觉得,他好像不属于那里,不属于那个堆满灰尘的角落。他应该站在更广阔的地方,被更明亮的光照耀。
但她又觉得,也许正是那种疏离感,让他显得特别。在这个所有人都急着融入、急着被认可的年纪,顾征却好像不在乎自己是否合群。他活在自己的节奏里,像一首别人听不懂的曲子。
上课铃响了。
两人回到教室。这节是数学课,老师讲三角函数。祝余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目光还是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从她的位置,能看到操场的一角。球赛已经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顾征和几个人站在场边说话,手里拿着瓶水,偶尔仰头喝一口。
他的脖子线条很漂亮,喉结在吞咽时上下滚动。
祝余赶紧收回视线,在心里骂自己无聊。
下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喜欢在讲课间隙穿插自己的人生感悟。
今天她要收上周布置的作文——《我向往的生活》。
“同学们,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内涵丰富。”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它考察的不只是你们的写作能力,更是你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你们向往什么样的生活?是物质的富足,还是精神的丰盈?是平凡安稳,还是波澜壮阔?”
同学们低头窃窃私语。有人小声说:“我向往不用写作文的生活。”
周围响起压抑的笑声。
课代表开始收作文。收到顾征那里时,祝余看见课代表愣了一下——顾征只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好像没几个字。
课代表犹豫着问:“顾征,你的作文……”
“就这个。”顾征的声音不大,但教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能听见。
王老师也注意到了,走过来:“顾征同学,你的作文呢?”
顾征指了指课代表手里的那张纸:“交了。”
王老师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扶了扶眼镜,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表情严肃:“顾征,你这算什么?”
顾征靠在椅背上,语气平静:“作文。”
“三行字也能叫作文?”王老师的声音提高了,“我要求的是八百字以上,你这有三行吗?连标点符号算上,有五十个字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顾征,等着他的反应。
顾征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王老师,您说要写‘我向往的生活’。我想了很久,发现用八百字说不清楚,用三行反而更接近本质。”
“胡闹!”王老师显然生气了,“你这是态度问题!什么叫‘说不清楚’?你是语文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根本就没认真对待作业?”
祝余的心提了起来。她看着顾征,发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沉,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很认真。”顾征说,“正因为认真,才觉得有些东西不需要用那么多字去修饰。真正向往的生活,几句话就足够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三行字是什么意思?”王老师把那张纸拍在讲台上,“来,念给大家听听!”
顾征沉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他没有去拿那张纸,而是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
“看星云诞生,
听草木呼吸,
在时间里迷路。”
教室里更安静了。有人瞪大了眼睛,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撇嘴表示不屑。
王老师的脸涨红了:“顾征,你这是什么?虚无主义?享乐主义?还‘在时间里迷路’,你这叫不思进取!浪费时间!”
顾征笑了。不是嘲讽的笑,而是真的觉得好笑的那种笑:“王老师,为什么在时间里迷路就是浪费时间呢?有时候迷路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强词夺理!”王老师指着教室后面的黑板报,“看看上面的标语——‘珍惜时间,拼搏未来’!你们现在是高中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为未来打下坚实基础!你倒好,向往‘迷路’?你这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
祝余看着顾征。他站在座位上,背挺得很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肩膀上镀了层金边。他没有反驳,也没有道歉,只是安静地站着,眼神看向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那一刻,祝余忽然明白了苏晓说的“隔着一层玻璃”是什么意思。顾征确实站在这里,但他的灵魂好像去了别处——一个可以看星云诞生、听草木呼吸、在时间里迷路的地方。
一个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被理解的地方。
“顾征,你坐下。”王老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这篇作文零分。放学后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顾征坐下了,表情还是淡淡的,好像刚才被当众批评的人不是他。
下课铃响了。王老师收拾教案离开,临走前看了顾征一眼,眼神复杂。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靠,顾征你也太敢了吧!”
“三行诗?牛逼啊!”
“不过说真的,写得还挺有意境的……”
“意境什么意境,王老师说得对,就是不好好学习瞎想!”
议论声四起。祝余看着顾征,他正在收拾书包,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苏晓凑过来,小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顾征。永远不按常理出牌。”
“他不怕得罪老师吗?”祝余问。
“怕?”苏晓笑了,“他连他爸都不怕,还怕老师?再说了,王老师也就是嘴上厉害,其实挺喜欢顾征的——上学期顾征的作文拿了全市一等奖,给学校争了光。这次估计是觉得他态度不端正,生气了。”
祝余又看了顾征一眼。他已经收拾好书包,站起身往外走。经过她的座位时,脚步顿了顿。
祝余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对上。
顾征的眼里有很淡的笑意,像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教室。
祝余愣在那里,心跳莫名加快。
放学后,祝余值日。她负责擦黑板和倒垃圾。等她把黑板擦干净,垃圾倒掉,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把空荡荡的教室染成暖橙色。
她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经过讲台时,看见王老师忘记带走的那张纸——顾征的三行诗。
她停下脚步。
纸张很普通,就是普通的作文纸。上面的字迹是钢笔写的,很工整,甚至可以说漂亮,完全不像一个男生能写出的字。祝余想起在图书馆,顾征用那支深绿色钢笔写字的样子,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像书法课示范。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那张纸。
“看星云诞生,听草木呼吸,在时间里迷路。”
她又读了一遍。
这次她注意到,在纸张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铅笔印记,像是一个建筑的简笔画——几根线条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几何体,有点像教堂,又有点像某种现代雕塑。
祝余看着那幅小画,忽然想起什么。她打开书包,从最里层掏出日记本,翻到某一页——那是她上周在图书馆回来后画的,画的是透过彩色玻璃看到的光影。她用彩色铅笔涂了红蓝绿的色块,在角落里写了一行小字:“光是有形状的。”
她把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自己的彩色光影,顾征的建筑简笔画。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却莫名有种和谐感。
“你在干什么?”
声音从门口传来。
祝余吓得手一抖,两张纸都掉在地上。她猛地抬头,看见顾征靠在门框上,书包单肩挎着,表情似笑非笑。
“我……”祝余赶紧蹲下身捡纸,脸烧得厉害,“王老师忘了拿走,我想……”
“想偷看?”顾征走进来,帮她把另一张纸捡起来——是她的日记本那一页。
祝余想把日记本抢回来,但顾征已经看到了上面的画。他挑了挑眉:“你画的?”
“……嗯。”祝余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顾征仔细看了看那幅画:“图书馆的彩色玻璃?”
“你怎么知道?”
“光影的角度。”顾征指着画上的色块,“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西侧第三扇窗照进来,在地上形成的光斑就是这个形状。你观察得很仔细。”
祝余愣住了。她没想到顾征能看出来,更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专业的口吻评价一幅随手涂鸦。
“你也画画?”她问。
“偶尔。”顾征把日记本还给她,“建筑系的入学考试要考素描,我在练。”
祝余接过日记本,手指碰到了顾征的指尖。这次她没有立刻缩回手,而是抬头看着他:“你真的要考建筑系?”
顾征的眼神暗了暗:“你知道的不少啊。”
“听说的。”祝余老实承认,“大家都说你放弃了保送名额。”
“嗯。”顾征没有否认。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夕阳,“有时候觉得挺可笑的。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放弃一条确定的光明大道。”
“但那条光明大道,通向的不是你想去的地方。”祝余说。
顾征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惊讶,也有别的什么:“你明白?”
“我不明白。”祝余摇头,“我不明白建筑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么执着。但我知道,如果一条路走不到你想去的地方,那再光明也没有意义。”
顾征看了她很久。夕阳的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深刻。然后他笑了,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真正开心的笑。
“祝余,”他说,“你比我想象的有意思。”
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三行诗……”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纸,“是真的吗?你真的向往那样的生活?”
顾征看着那三行字,沉默了一会儿:“是真的。但也是理想化的。现实是,我可能要花很多年才能靠近一点点——看星云需要天文望远镜,听草木呼吸需要绝对的安静,在时间里迷路需要勇气和代价。”
“那你还会去吗?”
“会。”顾征的回答没有犹豫,“就算只能靠近一点点,也比站在原地好。”
他把那张纸折好,放进口袋:“我该去找王老师了。再不去,她真的要生气了。”
“你准备怎么跟她解释?”
“不解释。”顾征说,“我会给她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关于‘如何在既定的轨道里寻找自由’。这应该符合她的期待。”
祝余笑了。她觉得顾征真的很聪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妥协。这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存智慧。
“对了,”顾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你的梅干菜,我帮你换了个地方。”
祝余一愣:“什么?”
“假山后面那个位置确实不好。”顾征说,“我把它挪到图书馆后墙的空调外机下面了,那里干燥,而且有铁网罩着,野猫进不去。”
“你……”祝余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
顾征笑了,右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左边大:“整个学校,会带梅干菜来上学的,我猜只有你一个。”
说完他就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祝余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张画着彩色光影的日记纸。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天边的云被烧成金红色,像一场盛大而安静的燃烧。
她忽然想起顾征说她的名字时,列举的那些意象:“余烬的余,余生的余,余味的余。”
余烬。
燃烧后剩下的灰烬。看起来已经熄灭,但里面可能还有火星,只要一阵风,就能重新燃起火焰。
祝余把日记本合上,装进书包。她走出教室,锁上门。走廊里已经没人了,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经过文科班教室时,她透过门玻璃看了一眼。顾征果然在里面,坐在王老师对面,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听训。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的侧脸——嘴角有很淡的笑意,像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祝余没有停留,继续往楼下走。
走出教学楼时,她遇见了陈序。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正抱着一摞作业本往教师办公室走,看见她,点了点头。
“你是祝余吧?”陈序开口,声音温和有礼。
“嗯。”
“我是陈序,顾征的朋友。”他推了推眼镜,“他跟我提过你。”
祝余有点意外:“提我什么?”
“说你挺特别的。”陈序笑了,“顾征很少评价别人,更少用‘特别’这个词。所以我就记住了。”
祝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陈序似乎也不在意,继续说:“顾征那个人,看起来很难接近,但其实很简单。他认准的事就会去做,认准的人就会去保护。所以如果他对你友好,那是真的觉得你值得。”
这话说得有点直白,祝余的脸又红了。
“我没有……”她想解释什么,但发现没什么可解释的。
“不用紧张。”陈序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对了,你如果需要补习的话可以找我,我听说你从县中转来,可能需要适应一下这边的进度。”
“谢谢。”
“不客气。”陈序看了眼手表,“我得去交作业了。再见。”
“再见。”
祝余看着他走远,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顾征的朋友也和他一样,看起来礼貌周到,但总有种距离感。那种距离感不是傲慢,而是一种——怎么说呢——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不需要在无关的人和事上浪费精力的清醒。
她走出校门,往公交站走。路上遇见了周浩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正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看见祝余,周浩眯了眯眼睛,但没说什么,只是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祝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但她没有回头。
公交车上人很多,祝余挤在角落里,抓着扶手。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她看着那些匆匆掠过的光影,忽然想起顾征的三行诗。
看星云诞生,听草木呼吸,在时间里迷路。
如果真的能那样生活,会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但她想,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荒原,都有一首三行诗,都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敢于承认,有些人选择遗忘。
而顾征,是那种不仅承认,还要把它写在纸上,交给老师看的人。
这种勇气,让祝余羡慕,也让她害怕。
羡慕是因为她也想那样活着——真实地,不妥协地,哪怕会受伤。
害怕是因为她知道,那样的活法,注定要承受更多的风雨和质疑。
公交车到站了。祝余下车,走进小区。父亲还没回来,家里黑漆漆的。她打开灯,换上拖鞋,走进厨房想找点吃的。
冰箱里只有几颗鸡蛋和一把青菜。她决定煮碗面。
水在锅里沸腾,面条在滚水中舒展。祝余靠在料理台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对面楼的窗户亮着灯,隐约能看见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画面。
她想起老家的房子,想起母亲做的梅干菜烧肉,想起院子里那棵桂花树。现在是九月,桂花应该开了吧?满树金黄,香气能飘出很远。
鼻子有点酸。
她甩甩头,把面条捞进碗里,加了点酱油和猪油。简单的晚餐,但能填饱肚子。
吃完饭,她回到房间写作业。数学题很难,她咬着笔杆想了很久。写到一半时,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短信。
“余余,吃饭了吗?学习累不累?妈妈想你。”
很简单的几句话,祝余的眼泪却一下子掉了下来。
她擦了擦眼睛,回复:“吃了,不累,我也想你。”
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写题。但思绪总是飘走,飘回学校,飘到图书馆,飘到那个有彩色玻璃窗的角落。
她想起顾征手腕上的伤疤。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是意外,还是某种决绝的证明?
她想起顾征写字时专注的侧脸。他一定练过书法,否则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字。
她想起顾征说“你比我想象的有意思”时的眼神。那里面有欣赏,有好奇,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数学题需要逻辑,需要冷静,不能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
窗外的夜越来越深。祝余写完作业时,已经十一点了。她洗漱上床,关灯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光影——那是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一道细细的光线,像把黑暗切开了一个口子。
她想起顾征的三行诗,在心里默念:
看星云诞生,
听草木呼吸,
在时间里迷路。
然后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
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明天,也许还能遇见他。
也许还能听见更多关于他的故事,拼凑出更完整的他。
也许,她也能在自己的荒原上,找到一条小路——不一定通向星云和草木,但至少,通向某个更真实的自己。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图书馆,站在那扇彩色玻璃窗前。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斑。顾征站在光影中,手里拿着那本《荒原狼》,手腕上的伤疤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色。
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然后说:
“欢迎来到荒原。”
祝余在梦里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片荒原,她得自己走。但知道有人也在走,走在她前面,或者走在她身边——这种感觉,让她不那么害怕了。
窗外的城市在沉睡。偶尔有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祝余翻了个身,沉入更深的睡眠。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顾征正坐在租来的公寓里,对着建筑系的备考资料。台灯的光照在图纸上,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画了一会儿,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三行诗。
看星云诞生,听草木呼吸,在时间里迷路。
他笑了笑,把纸折好,夹进《荒原狼》的扉页里。
然后他继续画图,一直到凌晨。
两个少年,在同一片星空下,做着不同的梦,走向不同的方向。
但在这个夜晚,他们的梦境有过短暂的交汇——在图书馆的光影里,在三行诗的字句里,在彼此眼神的碰撞里。
这些交汇也许微不足道,但就像夜空中偶尔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足够明亮,能在记忆里留下痕迹。
而痕迹,正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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