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作者:天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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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己


      寒食节当夜,按例要点新火。
      卢府在前院设了香案,卢玄明亲手用燧石击出火花,点燃艾绒,再分给各房烛台。这是古老的仪式,象征辞旧迎新。
      崔云深分到一盏青瓷烛台。他端着回书房时,在廊下遇见卢晚棠。
      她捧着同样的烛台,火光映在脸上,将那点朱砂痣衬得格外鲜艳。两人在昏暗的廊中对视片刻,她忽然开口:
      “崔表兄可读过《辋川集》?”
      崔云深点头:“王右丞的诗画双绝,是读书人必读的。”
      “那表兄觉得,”她望着手中跳跃的火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哪一句更寂寥?”
      这问题太妙。
      前一句是静中有动,后一句是动中见静。可若论寂寥……
      “应是后一句。”崔云深缓缓道,“‘无人’二字,道尽天地间的大孤独。花开花落,不为谁欣赏,也不为谁凋零——这才是最彻骨的寂寥。”
      卢晚棠眼中掠过一丝光。
      “表兄果然懂。”她轻声说,“我常想,人若能如山中花,自开自落,未尝不是幸事。可偏偏我们活在‘人间’——有父母、家族、礼法、期许……这些蛛网缠身,连孤独都要带着镣铐。”
      她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崔云深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问她:那你想要什么?想成为怎样的自己?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小娘子今日的《棠影辞》,后半段的杀伐气,是故意为之么?”
      卢晚棠抬眼看他,目光深不见底。
      “表兄听出来了?”她微微弯唇,“那不是杀伐,是‘斩’。斩断痴妄,斩断留恋,斩断所有不该生的念想——就像寒食禁火,是把旧日一切烧个干净,才好迎接新生。”
      她说得轻描淡写,崔云深却觉得背脊发凉。
      这时,丹霞提着灯笼寻来:“小娘子,夫人唤您去佛堂。”
      卢晚棠点点头,对崔云深最后说了一句:“明日清明,我要随母亲去慈恩寺进香。表兄若无事,不妨也去看看——寺里的海棠,听说今年开得极好。”
      她转身离去,烛火在廊中拖出一道摇曳的光痕。
      崔云深独自站在黑暗里,手中烛台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灭。他忽然想起幼时读《庄子》,读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当时不懂。
      现在看着那点渐行渐远的光,他想:有些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相忘。
      可为什么心口会疼?
      清明清晨,慈恩寺。
      崔云深本不打算来,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换了身素净的青袍,踱到了大雁塔下。
      寺里香客如云,多是来祭扫后顺便赏春的。慈恩寺的海棠确实有名,尤其塔南那一片,据说是太宗年间所植,花开时如云霞覆地。
      他在花树下寻了个石凳坐下,摊开随身带的《汉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崔表兄果然来了。”
      卢晚棠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孝服——清明依礼当着素衣。长发绾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朵白绢花。她没戴帷帽,那张清极的脸在满树繁花前,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夫人呢?”崔云深起身。
      “在殿里听法师讲《地藏经》。”她走到他身侧,仰头看花,“我借口头晕,出来透透气。”
      两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言。
      风吹过,海棠花瓣雪片般落下。有一瓣沾在她鬓边,崔云深下意识伸手想拂,却在半空停住。
      卢晚棠自己抬手拂去了,动作自然得像拂去尘埃。
      “表兄可知道,”她忽然问,“这慈恩寺的海棠,为何百年不衰?”
      “想必是僧人精心照管。”
      “不。”她摇头,“是因为塔。”
      她指向身后高耸的大雁塔:“贞观年间建塔时,地基下埋了七宝函,其中有一函装的是佛舍利。舍利所在,地气温润,草木得灵——所以这些海棠,其实是沾了佛光。”
      崔云深若有所思:“小娘子是说,万物皆有凭依?”
      “是。”她转头看他,目光清亮如镜,“花依佛塔而盛,人依家族而存。离了这凭依,再美的花也会枯,再傲的人也会折。这是世间铁律,谁也逃不过。”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崔云深忽然懂了。
      她不是在感慨,是在警告——警告他,也警告她自己。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那些眼神交汇时的悸动,都必须止步于“表兄表妹”的界限内。因为越界的结果,不是枯,就是折。
      “我明白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
      卢晚棠看了他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个素锦香囊,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下角用墨笔淡淡画了一枝海棠。
      “这个给表兄。”她递过来,“里面装的不是香料,是晒干的海棠花瓣。读书困倦时闻一闻,能醒神。”
      崔云深接过,指尖碰到她的。很凉。
      “多谢。”
      “该我谢表兄。”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却比往日真切些,“这长安城里,肯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不多。”
      她说完,合十一礼,转身向大殿走去。
      崔云深握着香囊,站在漫天飞花里。
      他打开囊口,低头轻嗅——确实不是寻常香料,是花朵烘干后特有的、带着蜜意的微涩芬芳。而在花瓣深处,他触到一片硬物。
      小心取出,是一片题了字的银杏叶。
      叶上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一首诗,墨色已有些晕开,显然是早前写的:
      “佛前花雨落纷纷,塔影斜分鬓上云。
      愿借梵钟清梵力,消磨心底未名纹。”
      末句的“未名纹”三字,笔锋微颤,像写字的人曾在此处久久停顿。
      崔云深抬头。
      卢晚棠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后。唯有大雁塔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一声声,敲碎满寺春光。
      他将银杏叶仔细放回香囊,贴在胸口。
      那里心跳如鼓。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了——像春雨渗进泥土,像花苞挣破萼片,像暗夜里悄然滋长的、不见光的藤蔓。
      而结局,早已写在最初的谶诗里:
      东风若解殷勤意,莫送残红过旧陂。
      可东风从来不解人意。
      它只会吹,不停地吹,把一切美好都吹向既定的、破碎的远方。
      那夜崔云深在书房作画。
      他画了一幅《清明海棠图》:大雁塔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近处海棠如雪,花雨中立着一个白衣身影,背对画面,仰头望塔。
      画完最后一笔,他题上那首银杏叶上的诗。
      只是末句改了两个字:
      “愿借梵钟清梵力,——
      莫消心底未名纹。”
      他不愿消磨。
      哪怕这纹路会痛会流血,那也是活过的证据。
      窗外传来更鼓,三更了。
      他吹灭灯,在黑暗里握紧那个香囊。干枯的花瓣在指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春天在悄悄死去。
      而夏天,就要来了。
      带着它所有的炽热、暴雨、和无可挽回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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