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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双双把家还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小蜻蜓的身影融入村东头阴影时,白日那个泼辣机敏的浣衣女已然褪去。她的步伐变得诡异轻盈,踩过碎叶枯枝,声息几近于无。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小蜻蜓”的波澜也彻底沉寂,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专注。
陈阿狗家与其两个跟班的破屋比邻而建,此刻黑灯瞎火,鼾声隐约传出,混着酒气。他们白日吃了亏,夜里似乎喝了顿闷酒,此刻正沉入梦乡,对即将降临的灾厄毫无所觉。
她绕着三间破屋悄无声息地巡梭一圈。门窗结构、柴草堆放、甚至夜风方向,都在她心中瞬间勾勒清晰。
她从怀中取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研磨得极细的粉末,与她白日用的“辣目粉”同源,却配比不同,更易燃,且带着助燃的刺鼻气味。
她手法快得只见残影,粉末均匀撒在三家屋后堆积的干燥柴草、破烂窗纸,以及靠着土墙的废旧木器上。
做完这些,她退至更远处的树影下,取出火折。
“嚓。”
微弱的火光亮起,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她没有犹豫,指尖轻弹,那点火星划过几道弧线,精准落入撒了药粉的柴草堆。
“轰!”
爆燃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骇人。火舌仿佛被浇了油,猛地窜起丈高,瞬间吞噬了干燥的柴垛,并沿着撒了药粉的路径,疯狂舔舐上木质窗框和土墙!
比焚毁她茅屋时更迅猛,更猛烈!火光照亮了半个村东头,也映出了小蜻蜓冰冷的瞳孔。
“走水啦!救命啊!”
“天杀的!我的房子!我的钱!”
“快救火!水!拿水来!”
惊恐的嘶喊、崩溃的哭嚎、杂乱的脚步声瞬间炸开。陈阿狗和两个跟班连滚爬爬地冲出来,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醉意与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们试图救火,但那火势邪门地猛烈,兼有辛辣刺鼻的浓烟弥漫,呛得人根本无法靠近。
左邻右舍也被惊动,纷纷提水来救,但火借风势,已连成一片,杯水车薪。场面混乱不堪,远比小蜻蜓家失火时更甚。
小蜻蜓隐在远处的黑暗里,静静看了片刻。
看着陈阿狗在火前跳脚咒骂、气急败坏。
看着他那跟班试图冲进去抢出点家当,却被火燎了头发,惨叫着后退。
看着三间破屋在烈焰中逐渐崩塌,如同他们白日里嚣张的气焰。
她脸上没有快意,也没有波澜,仿佛无悲无喜。
直到确认火势已无法挽回,她才悄无声息地转身,如来时一般,融入更深沉的夜色,朝着与裴玄礼约定的方向掠去。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回头。
村外老树下,裴玄礼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伤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他的神思却异常清醒。
他计算着时间。那村姑离开约莫两刻钟后,村东头方向,果然如期腾起了冲天的火光,甚至比他预想的更亮、更迅猛。惊呼哭喊声隐约随风飘来。
他唇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尚未完全展开,便微微凝住。
虽有所预料,但这火,起得太快,太猛了。这火起得实在蹊跷,不像仓促纵火,倒像早有准备,且用了手段。
他想起了那包“辣目粉”,想起了她处理伤口时精准利落的手法,她应对危机时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反应。
心底疑云渐浓。这村姑,或许不只是“有点聪慧”那么简单。
开头那点一切尽在掌控的笃定,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就在他疑窦渐深,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冒险挪动位置时,身侧的灌木丛极其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裴玄礼瞬间绷紧神经,袖中手指微微蜷起,脸上却已迅速调整好虚弱、担忧又带着些许惊惶的神情。
小蜻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
她身上沾了些许草屑,呼吸却平稳得不可思议,脸上甚至没有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只有一种淡淡的、冰凉的倦意。
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像被寒泉洗过,任何情绪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解决了?”裴玄礼声音微哑,带着试探。
小蜻蜓点点头,伸手扶他。她的手指微凉,却稳得出奇。
裴玄礼顺势起身,目光掠过她全身上下—干净,太干净了。纵使夜色掩护,这般全身而退,也绝非易事。
“他们……没发现你吧?”他语气担忧,细听却带着探究,“火势那般猛,我还以为……”
“他们忙着救火。”小蜻蜓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谈,只道,“走吧,天快亮了。”
她搀扶他转向官道,步履稳定,目光直视前方黎明前的微光。
裴玄礼却不愿就此放过。他略缓一步,似因伤痛轻嘶一声,引得她侧目。
他便顺势开口,语气真诚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小蜻蜓姑娘,方才……真是令人钦佩。那般险境,你孤身前往,不仅全身而退,还……做得如此干净利落。”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侧脸的神色,“我虽生于京城,见过些世面,却也少见姑娘这般胆识与身手。”
小蜻蜓脚步未停,闻言只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是赧然:“阿立你说笑了,我哪有什么身手。不过是被逼急了,胡乱想的法子。”
她语气自然,甚至带着点乡下姑娘被夸奖后的不好意思,“山里讨生活,不会应付些意外,早活不成了。”
“胡乱想的法子?”裴玄礼目光微闪,语气更加温和,“姑娘过谦了。那火起之势,绝非寻常引火可成。还有你避开众人耳目的能耐,我方才看你归来,步履轻盈,几乎无声。这可不是寻常浣衣女子能有的。”
小蜻蜓扶着她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她蹙起眉,这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话,然后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坦然:“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常走山路,脚底下习惯了?至于火……那药粉是我自己瞎琢磨的,许是碰巧配得对了?”
她转过头看他,眼神清澈见底,带着真实的迷茫:“你这么一说,是有些怪。可我真的……就是个洗衣裳的。力气大些,手脚利索些,也是干活练出来的。” 她顿了顿,语气低落下去,“可能就是命硬吧,不然也活不到现在。”
裴玄礼凝视着她。她的反应毫无破绽,困惑、谦虚、将异常归因于生存所迫,甚至带着点对自己命硬的无奈认命。若非亲眼所见那场精准迅猛的复仇,他几乎要相信这番说辞。
要么,她演技已臻化境。要么,她真的对自己身上的异常一无所知。
后者,似乎更棘手,也……更有趣。
“姑娘说的是。” 裴玄礼从善如流地点头,不再追问,只叹息道,“是裴某想多了。姑娘纯善勇敢,天资聪颖,非常人可比。此番恩情,裴某铭记于心。”
小蜻蜓似乎松了口气,不再接话,只专心扶他赶路。
裴玄礼却将疑虑更深地埋入心底。她回避了关于身手和药效的关键解释,用习惯和碰巧轻巧带过。一个真正的村姑,在被如此夸赞和质疑时,反应会如此平静且缺乏探究欲吗?
还有她瞬间的静止与隐藏,那绝不仅仅是“走山路”能练出的本能。
他不再试探,转而闲聊般问道:“姑娘夜里似乎睡得不安稳?可是白日受了惊吓,或是…有心事?” 他语气关切,仿佛只是随口关怀。
小蜻蜓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没什么。”她声音低了些,目光看向前方渐亮的天色,“就是……偶尔做些怪梦。醒了就忘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回避,没有逃过裴玄礼的眼睛。
怪梦?他想起自己高烧昏迷时,似乎也坠入过混乱的梦境。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吗?
他没有再问。有些线,需要慢慢放,才能钓到大鱼。
东方天际,金色晨曦终于刺破云层,洒在蜿蜒的官道上。两人相互依撑的背影,在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小蜻蜓望着前路,心中却因裴玄礼方才的话,泛起细微的涟漪。
身手?药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粗糙,沾着些许黑灰。是啊,刚才怎么就能……那么稳?那么准?好像心里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还有那些梦……
她甩了甩头,将莫名的烦乱压下。不想了。她就是小蜻蜓,胡家村的浣衣女。现在,她得带着这个救下来的、说话怪好听的“阿立”,去京城讨生活。
至于别的……大概,真的只是命硬,加上一点小聪明吧。
她挺直脊背,扶稳身侧的男人,加快了脚步。
裴玄礼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坚定力道,目视前方,晨曦将他眼底的深思镀上了一层浅金色。
她的回答不似作伪,那份困惑与自我归因的坦然,甚至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执拗。
可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那场火,她的行动方式,绝非“碰巧”或“习惯”能解释。
不过,无妨。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现在深究这个谜题,为时过早,也非必要。
眼下情势一目了然,他重伤未愈,前途未卜,追兵可能仍在暗处。而这个叫小蜻蜓的女子,无论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至少目前,她救了他,与他同历险境,且展现出了超乎预期的胆识与能力。
更重要的是,她愿意带他走,去京城。这就够了。
至于她究竟是谁,为何有这些能耐……裴玄礼指尖在袖内微微摩挲。待到京城,回到他的地界,羽翼之下,自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慢慢弄清。
届时,任她是真懵懂还是假天真,任她有通天本领或隐秘过往,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眼下,她越机敏,越能干,反而越好。一把足够锋利且暂时听话的刀,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思及此,他心中那点疑虑与探究,便化作了更为实际的评估与算计。原本因失控感而升起的一丝心悸,也沉淀为更沉稳的谋划。
他微微侧首,看向小蜻蜓被晨光照亮的、带着坚毅弧度的侧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平和,甚至比之前更添几分真诚的倚重:“姑娘说得是,是我多虑了。这一路凶险,能得姑娘这般胆大心细之人相伴,是裴某之幸。接下来的路程,恐怕还要多多仰仗姑娘了。”
小蜻蜓闻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扶着他的手更稳了些。
裴玄礼收回目光,望向前方逐渐清晰起来的官道,眼底深处一片沉静。
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熹微。
两人相互依撑,踏上了真正的离乡之路。
身后,村庄方向火光渐熄,只余滚滚浓烟,融入将明的天色。
晨风凛冽,前长路漫漫。这一路有她作伴,想必要有趣得多,他很期待她还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或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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