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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霜之下
周六早晨九点四十七分,林晚站在沈清昼家楼下。
她的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外墙的白色涂料已经斑驳,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墙壁。沈清昼家在五楼,没有电梯。林晚来过很多次,闭着眼睛都能数清台阶数——七十八级,转角处有破损,需要小心。
但今天,当她抬头看向五楼的那个窗户时,突然觉得那扇窗有些陌生。
窗帘是拉着的,深蓝色的布料,印着细小的白色星星图案。林晚记得那窗帘——高二的暑假,她们一起在布料市场挑的。沈清昼说她喜欢星空。
可是现在,那些“星星”的排列方式……
林晚眯起眼睛。
那些白点不是随机散布的。它们组成了一个图案,一个类似眼睛的图案,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楼下。
她眨了眨眼。
图案又变回了普通的星空印花。
“错觉。”她低声对自己说,握紧了手里的帆布包。
包里装着那本黑色笔记本。她本来不想带,但昨晚睡觉前,笔记本自己出现在了她的枕头边。封面微温,像刚被人握在手里很久。
楼梯间很暗,声控灯坏了几个。林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鼓面上。她数着台阶:一、二、三……数到十七时,她停住了。
台阶数不对。
平时第一层是十八级台阶,她数了两年,从没错过。
她回头,看向来路。昏暗的光线下,楼梯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深吸一口气,她继续往上走。
四楼到五楼的转角处,墙壁上有一个涂鸦,是去年某个调皮学生用粉笔画的小猫。但今天,小猫的眼睛被涂成了红色,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她不是她”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快步走上最后几级台阶,来到502室门前。
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但还贴着。上联是“平安如意”,下联是“万事顺心”。横批——“永远”。
林晚盯着那个“永远”,喉咙发紧。
她抬手敲门。
门几乎是立刻打开的。
沈清昼站在门内,穿着家居服——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浅灰色运动裤,头发松松地扎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她看起来完全正常,甚至比在学校时更柔和。
“晚晚!”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快进来,我刚炖上汤。”
屋里飘出玉米排骨汤的香气,浓郁而熟悉。林晚跟着走进去,顺手关上门。
沈清昼的家很整洁,甚至可以说整洁得过分。客厅里没有多余的杂物,沙发靠垫摆成精确的直角,书架上的书按高矮颜色排列,茶几上只有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百合。
“你爸妈呢?”林晚问。她记得沈清昼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周末通常在家。
“临时有事出去了。”沈清昼从厨房端出两杯水,“说是去参加教研会议,晚上才回来。”
她递给林晚一杯。水是温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林晚接过,但没有喝。她想起那张纸条:不要吃她给的东西。
“怎么了?”沈清昼在她对面坐下,歪着头,“不喜欢这个杯子?那我给你换一个。”
“不用。”林晚摇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我还不渴。”
短暂的沉默。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的光带。光带中有灰尘在缓慢飞舞,像微小的星辰。
“你说要帮我。”林晚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怎么帮?”
沈清昼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异常认真。
“首先,你要告诉我,你具体看到了什么。”她说,“每一个细节。不要怕,说出来。”
林晚看着她。沈清昼的眼睛很清澈,里面只有关切和担忧。没有笑意,没有诡异,就是她认识了两年的那个沈清昼。
也许……真的是自己压力太大了?
也许……那些真的只是幻觉?
“我从上周开始,”林晚缓缓地说,“看到一些……东西。”
她说得很慢,从物理实验室的窗户倒影,到数学课上的红色公式,到操场小树林前的沈清昼,到无人弹跳的篮球,到双影,到消失的文字,到那张警告纸条。
她没有提周明,也没有提XX03年的失踪案。
沈清昼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表情从关切逐渐变得凝重,眉头微微皱起。
等林晚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晚,”她轻声说,“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典型的考前焦虑引发的感知障碍。”沈清昼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心理学通俗读物,“你看,这里写着:在高压环境下,青少年可能出现视幻觉、听幻觉、记忆混淆等症状。”
她把书翻开,指给林晚看。
那一页的标题是《青少年应激性精神症状》,下面列举的症状和林晚描述的几乎一一对应。
“可是……”林晚看着那些印刷字,“那些感觉太真实了……”
“幻觉的特点就是真实。”沈清昼坐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我高一那年,因为数学竞赛压力太大,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我以为有人在跟踪我,以为黑板上的字在动,甚至以为我妈做的菜里有奇怪的味道。”
林晚愣住了:“你……你也?”
“嗯。”沈清昼点头,表情有些苦涩,“后来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大脑在超负荷运转下的自我保护机制。需要休息,需要放松,需要……信任的人陪伴。”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林晚的手背。
“所以,我让你把那些写下来。写下来的过程,就是承认‘这是幻觉’的过程。承认了,它们的力量就会减弱。”
“可是那本笔记本——”林晚脱口而出,“它让字消失了,还出现了你的字……”
沈清昼眨了眨眼,然后笑了。
“那是特殊处理过的心理疏导笔记本。”她说,“用的是感温墨水。你写字时手温会让字迹暂时显现,但过一会儿就会消失。而我的字是预先印上去的,用的是另一种墨水,会在特定温度下显示——比如,被你握在手里一段时间后。”
她从茶几抽屉里拿出另一本一模一样的黑色笔记本。
“你看,我这里还有一本,是医生当时给我的。”她翻开,里面果然有一些淡淡的字迹,都是鼓励性的话语,“‘你可以的’、‘这只是暂时的’、‘我在这里陪着你’……这些话在当时给了我很大力量。”
林晚看着那本笔记本,又看看沈清昼。
一切都有了解释。
合理的、科学的、无可辩驳的解释。
紧绷了两周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涌上来,几乎让她想哭。
“所以……”她声音颤抖,“我只是……压力太大了?”
“嗯。”沈清昼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是压力太大了。没事的,晚晚,有我在。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阶段,像你当时陪我一样。”
她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洗衣液香味。林晚闭上眼睛,让那股暖意包裹自己。
也许,真的是这样。
也许,世界本来就是正常的,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汤应该好了。”沈清昼松开她,站起来,“我去看看。你先坐会儿,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下面。”
她走进厨房。
林晚独自坐在客厅里。阳光移动了一些,光带爬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正常的,单条的,轮廓清晰的影子。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也许该相信沈清昼。
毕竟,她们在一起两年了。沈清昼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一次都没有。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接着是沈清昼的哼歌声——是她们都喜欢的某首流行歌。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温馨。
林晚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她看到沈清昼刚才拿的那本心理学书,抽出来,翻到刚才那一页。
《青少年应激性精神症状》。
她仔细阅读那些症状描述,确实和她经历的很像。书页边缘有批注,是沈清昼的笔迹:“我当时也是这样”、“多休息有帮助”、“不要害怕”。
合上书,她看向书架的其他部分。
大部分是教辅资料和文学作品,排列得整整齐齐。但在书架最底层,靠右的位置,有一本书显得格格不入。
它没有书名,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缘已经磨损。书脊上没有任何字,但有一个烫金的符号——一个被圆圈包围的眼睛。
林晚蹲下身,抽出那本书。
很重。封面触感怪异,不像皮革,更像……某种生物组织。温热的,有细微的脉搏感。
她差点把书扔掉。
“找到什么?”
沈清昼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林晚猛地转身,书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摊开了,内页不是纸张,而是一种类似羊皮的材料,上面写满了扭曲的、她看不懂的文字。每一页的边缘都有手绘的插图——眼睛、触须、裂开的嘴。
“这是……”林晚的声音在颤抖。
沈清昼弯腰捡起书,动作从容。她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最底层,用其他书仔细地遮挡住。
“一本旧书。”她说,语气平静,“我爷爷的遗物。内容有些……晦涩,所以我一般不拿出来看。”
她转身面对林晚,笑容依然温柔。
“汤好了,来吃饭吧。”
林晚看着她,又看看那个被遮挡的书架底层。
“那本书……”她艰难地说,“它……它在动。”
沈清昼的笑容僵了一瞬。
然后她笑得更深了。
“晚晚,”她轻声说,“你又出现幻觉了。”
她牵起林晚的手,把她拉到餐桌旁。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汤,香气扑鼻。汤是乳白色的,玉米金黄,排骨炖得酥烂,上面撒着细碎的葱花。
“你最喜欢的。”沈清昼说,把勺子递给她,“趁热喝。”
林晚低头看着那碗汤。
汤面平静如镜,倒映出天花板上的吊灯。
然后,她看见了。
倒影里,沈清昼没有坐在对面。
沈清昼站在她身后,俯身靠近,脸几乎贴在她的肩膀上。
而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沈清昼”——那个在喝汤的、微笑着的沈清昼。
两个。
林晚的手开始发抖。
“喝吧。”身后的沈清昼轻声说,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喝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餐桌对面的沈清昼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喝吧,晚晚。”她也说,声音和身后的一模一样,“这是我为你炖了一上午的汤。”
林晚握紧了勺子。
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慢慢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
香气更浓了,浓郁得有些不自然。她看见汤勺里的液体在微微晃动,不是手抖造成的,而是液体本身在蠕动,像有无数微小的生命在其中游弋。
“怎么了?”身后的沈清昼问,“不喜欢吗?”
“我……”林晚放下勺子,“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去下洗手间。”
沉默。
然后,两个沈清昼同时笑了。
同一个笑声,同一个节奏。
“好。”餐桌对面的沈清昼说,“我等你回来。”
林晚站起来,几乎是逃进了洗手间。
她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洗手间很干净,瓷砖白得刺眼。镜子被水蒸气模糊了一部分,但还能照出她的脸——苍白,惊恐,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也在抬头。
但动作慢了半拍。
林晚僵住了。
她慢慢抬起右手。
镜子里的她也抬起右手,但动作像是被延迟的视频,每一帧都卡顿。
她张嘴。
镜子里的她张嘴,但嘴唇张开的速度异常缓慢,像是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拖住了。
然后,镜子里的她说话了。
没有声音,只有口型。
林晚辨认着那些口型:
“不——”
“要——”
“喝——”
“汤——”
镜子突然恢复了正常。倒影和她动作同步,表情惊恐,一切如常。
林晚转身,看着洗手间的门。
门外很安静,没有声音。
她该怎么办?
假装喝下汤?假装一切正常?然后找机会离开?
还是直接冲出去,质问沈清昼那本书是什么?质问为什么会有两个她?
她的手握上门把。
冰冷。
转动。
门开了。
沈清昼站在门外,离门只有一步之遥。她手里端着一杯水,表情关切。
“你还好吗?脸色这么差。”
“我……”林晚看着她,“我想我该回家了。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
沈清昼歪了歪头。
“家里有事?”她重复,“可是你爸妈不是出差了吗?”
林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没告诉沈清昼父母出差的事。
“我……我记错了。”她试图从沈清昼身边挤过去,“我还是先回去吧,下次再来。”
沈清昼没有让开。
她依然端着那杯水,笑容渐渐变得……耐人寻味。
“晚晚,”她说,“你知道吗?真正的恋人,应该分享一切。快乐,悲伤……还有秘密。”
她往前走了一步。
林晚后退,背抵在洗手间的门框上。
“那本书,”沈清昼继续说,声音很轻,“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说,这本书能让人看见‘真实’。你看见了吗,晚晚?你看见真实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林晚说,声音在发抖,“让我过去。”
她把水杯递过来。
“喝点水吧。你看起来很渴。”
林晚看着那杯水。
清澈透明,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水。
但杯底,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旋转。
黑色的,细丝状的,像头发,又像微小的触须。
“我不渴。”林晚说。
沈清昼叹了口气。
“晚晚,”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悲伤,“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我是为了你好。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林晚几乎要笑出来,“保护我什么?”
“保护你……”沈清昼的眼神变得遥远,“不被外面的世界伤害。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变了,晚晚。变得……不再适合像你这样的人存在。但在这里,在我身边,你会安全的。”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水杯的边缘。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记得吗?”
林晚猛地推开她,冲向大门。
她的动作很快,但沈清昼更快。
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林晚回头,看见了沈清昼的眼睛——
那双眼睛变成了完全的黑色,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你要去哪里,晚晚?”沈清昼问,声音依然温柔,但那张脸……那张脸正在缓慢地裂开,从嘴角开始,向耳根延伸。
皮肤下面不是血肉,而是更深邃的黑暗,和无数细小的、转动的眼睛。
“放开我!”林晚尖叫,挣扎。
“嘘……”沈清昼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手指冰冷,“别吵。会吵到邻居的。”
林晚咬下去。
牙齿没有碰到实体,像是咬进了一团粘稠的雾气。沈清昼笑了,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共鸣异常的笑声。
“没用的,晚晚。”她说,“我已经是这里的一部分了。”
大门突然变得遥远。走廊在延伸,墙壁向后退去,天花板升高。整个空间在扭曲、膨胀,像某种生物的内脏。
林晚看见墙壁上浮现出眼睛,地板上长出嘴巴,天花板上垂下触须般的光影。
“欢迎回家,晚晚。”沈清昼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眷恋,“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林晚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最后看见的,是沈清昼那张裂开的脸,凑近,贴近她的嘴唇。
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吻。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醒来。
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窗外是下午的阳光,一切如常。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下午三点二十。
她坐起来,头痛欲裂。
是梦吗?
那个恐怖的上午,扭曲的空间,两个沈清昼,那本诡异的书,那碗汤……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
上面有一圈淡淡的淤青。
形状,正好是手指的痕迹。
她冲下床,跑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那本黑色笔记本还在。
她颤抖着手翻开。
空白的。
但当她触摸纸面时,文字开始浮现——是她昨天写下的那些“异常”,一条条,清晰可见。
而在最后一条下面,出现了新的字迹:
“今天去了清昼家。她为我炖了汤。一切都很好。是我多心了。”
字迹是她的。
但她没有写。
林晚扔下笔记本,冲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脖子上,有一个淡淡的红色痕迹。
像吻痕。
她用冷水洗脸,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拿起手机,点开和沈清昼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的“晚安”。
她打字:“今天谢谢你。汤很好喝。”
发送。
几乎是立刻,回复来了:
“你喜欢就好。下周再来。:-)”
后面那个笑脸符号,林晚盯着看了很久。
正常的笑脸。
但她总觉得,那个冒号和括号之间,还有些什么。
她放大图片。
在像素之间,她看见了。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
那是无数个微小的眼睛,排列成的笑脸形状。
林晚关掉手机,背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窗外,阳光明媚。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永远地,不一样了。
而在另一端,沈清昼坐在自家客厅里,看着那本暗红色的书。
书页自动翻动,停在了某一页。
那一页的插画上,画着一个女孩从高楼坠落的场景。
女孩的脸,是林晚。
沈清昼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脸。
“快了,晚晚。”她低声说,“很快,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身后的墙壁上,影子在蠕动。
那不是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无数纠缠的手臂、张开的嘴、和永远凝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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