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陈屿
军训的最后一天,天空难得地阴了下来。
周乐景站在操场上,听着校长在主席台上的总结讲话。
七天的高强度训练让每个人都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他的迷彩服现在看起来更大了,袖口又往下掉了一截,露出手腕上那块被晒得发红的皮肤。
“全体都有——解散!”
话音落下,操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冲向更衣室,想要尽快脱下这身汗湿的迷彩服。
周乐景没有那么急。
他慢慢走回班级集合点,等班主任安排接下来的事项。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拍着手,努力让这群兴奋过度的少年少女安静下来,“明天正式开始上课,教室在教学楼三楼,高一(7)班。现在大家去领教材,然后到教室集合,我们排座位。”
教材发放处在图书馆一楼。
周乐景排队领了自己那套厚重的课本,抱在怀里时沉甸甸的。
新书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有种新鲜又陌生的感觉。
他抱着书走向教学楼,上楼梯时走得很小心。
课本摞得太高,挡住了部分视线,他不得不偏着头看路。
“需要帮忙吗?”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周乐景转过头,看见一个男生站在他身侧,对方比他高半个头,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深蓝色运动裤,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用,谢谢。”周乐景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往上走。
那个男生却直接伸手从他怀里拿走了最上面的几本书:“顺路,我也是七班的。我叫陈屿,岛屿的屿。”
周乐景愣了一下,只好说:“周乐景。”
“我知道。”陈屿抱着书,走在他旁边,“军训第一天就记住你了。喊口号那个,对吧?”
周乐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就知道,那件事已经成了他在新班级的第一个标签。
“别在意。”陈屿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说,“张强那人就那样,打篮球经常遇到,名声可臭了。”
周乐景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班主任正在黑板上写座位表,是按照身高和视力情况排的。
周乐景扫了一眼,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同桌那一栏写着:陈屿。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生。
陈屿正踮着脚看黑板,侧脸线条利落,下颌骨的角度很好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咱俩同桌啊!”陈屿也看到了座位表,眼睛亮了起来,“缘分缘分。”
他们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周乐景把书包放进桌肚,拿出纸巾擦拭桌面。
陈屿则直接把书包往地上一放,动作随意又自然。
“你东西收拾得好整齐。”陈屿看着周乐景把课本按照大小顺序排列在桌角,忍不住说。
周乐景的手顿了顿:“习惯了。”
他没有解释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初中时,他的课桌经常被翻得乱七八糟,作业本被涂鸦,课本被藏起来。所以他学会了把每样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随时检查,确保没有人动过。
陈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运动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周乐景:“对了,你带水了吗?”
周乐景这才想起自己那个裂开的水瓶。
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侧袋里拿出那个瓶子。他已经用透明胶带把裂缝缠了好几层,看起来寒酸又可怜。
陈屿的视线落在那缠满胶带的瓶子上,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用我的吧。”他把自己的运动水壶递过来,“我带了两个,这个还没用过。”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运动水壶,壶身上印着某个篮球品牌的logo,看起来不便宜。
周乐景连忙摇头:“不用了,我这个还能用。”
“客气什么。”陈屿直接把水壶放在他桌上,“同桌之间互相帮助嘛。再说你那瓶子都裂成那样了,万一胶带没粘牢,漏水把书弄湿了多麻烦。”
周乐景看着那个水壶,又看看陈屿。
对方的眼睛很清澈,眼神里没有任何施舍或者同情,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
他最终接过水壶,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陈屿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周乐景握着水壶,能感觉到塑料外壳上还残留着陈屿手掌的温度。
他拧开盖子,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是温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柠檬味。
“你往水里加柠檬了?”他问。
“我妈给我切的,说补充维生素。”陈屿说,“你喜欢的话,明天我也给你带。”
“不用麻烦。”周乐景把水壶还给他。
陈屿接过时,两人的手指短暂地碰了一下。
周乐景注意到陈屿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指关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像是擦伤后留下的。虎口和食指侧面有薄茧,应该是经常运动留下的。
而且,陈屿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味道。
不是汗味。
虽然军训刚结束,但陈屿身上很干净。
而是一种很淡的、几乎闻不到的奶香味,混着一点点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
周乐景的嗅觉很敏感,这是从小被奶奶带大养成的习惯,奶奶眼睛不好,他常常要靠味道来判断食物有没有变质,或者草药有没有配错。
这种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奶奶用皂角洗过的衣服,在太阳下晒干后那种干净温暖的气息。
“你在发呆?”陈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周乐景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盯着陈屿的手看。
他立刻移开视线,脸上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烫。
“没有。”他说,声音比平时更轻了一些。
陈屿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自顾自地说:“对了,军训那天我就想说了,你声音其实挺好听的。”
周乐景愣住了。
“像广播站的那种。”陈屿继续说,语气很真诚,“我们初中广播站有个学长,声音跟你特别像,好多女生都喜欢听他播音。”
这是周乐景第一次听到有人正面评价他的声音。
不是嘲笑,不是模仿,不是那句刺耳的“娘娘腔”,而是一句简单的“好听”。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低声重复:“谢谢。”
“真的。”陈屿侧过身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而且你睫毛好长啊,我妹一直想种那种睫毛,花了好几百块钱,效果还没你的自然。”
周乐景这下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课本,耳根却红得厉害。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
周乐景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
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有些带着敌意的。
女生们坐得离他不远,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他能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混血儿”“皮肤好白”“睫毛是真的吗”。
而男生那边,气氛就不太一样了。
张强坐在最后一排,正跟几个男生说着什么,不时朝这边瞥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周乐景能读懂那种眼神。
那是初中时他看惯了的。
那些男生在传递一个标签,一个他已经背负了三年的标签。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脊背,脸上重新挂起那个温和的微笑。这是他的策略:对所有人都保持礼貌和友善,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特征,不主动树敌,也不轻易交心。
这样至少能减少一些麻烦。
班主任开始讲话,介绍各科任课老师,强调课堂纪律,安排班干部选举。
周乐景认真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
陈屿则有些坐不住,一会儿转笔,一会儿玩橡皮,但至少没发出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云层越来越厚,天色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晚自习前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周乐景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陈屿正趴在他桌上,翻看他的笔记本。
他脚步一顿。
陈屿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丝毫没有偷看被抓包的尴尬:“你字写得真好看。这是瘦金体吗?”
周乐景走过去,看见陈屿翻开的是笔记本扉页。那里用铅笔淡淡地画了一只蝴蝶,蝴蝶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翅膀微微张开,却飞不出去。
那是他开学前那个晚上画的。
“随便画的。”周乐景说,伸手想要合上笔记本。
陈屿却按住了他的手。
这个动作来得突然,周乐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陈屿手掌的温度,还有那些薄茧摩擦皮肤的粗糙感。
“画得真好。”陈屿说,眼睛还盯着那幅画,“这蝴蝶……感觉很想飞出去。”
周乐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陈屿似乎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妥,反而自然地揉了揉周乐景的头发:“你头发好软啊,用的什么洗发水?”
那一瞬间,周乐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这个动作——揉头发。
在初中时,是那些霸凌者最喜欢的侮辱方式之一。
他们会故意弄乱他的头发,然后大笑着说“像个女生一样”“头发这么软是不是用了护发素”。
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周乐景几乎是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动作幅度不大,但足够明显。
陈屿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显然察觉到了周乐景的反应,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和尴尬。
“对不起。”陈屿收回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
周乐景看着陈屿。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恶意,只有真诚的歉意和不解。
他突然意识到,陈屿和初中那些人不一样。
这个动作对陈屿来说,可能只是男生之间普通的肢体接触。
就像他之前递水壶,就像他说“声音好听”,就像他夸赞那幅画。
都是自然而然的善意,没有任何隐藏的恶意。
可是周乐景的身体已经记住了那些伤害。
那些触碰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针刺般的疼痛和屈辱。
“没有。”周乐景最终说,声音很轻,“我只是……不太习惯。”
陈屿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然后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
晚自习的铃声在这时响了。
周乐景坐回座位,翻开数学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能感觉到陈屿偶尔投来的视线,能听到对方轻轻的叹息。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
周乐景盯着课本上的公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用了三年的旧钢笔。笔杆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痕,他用透明胶带缠着,就像那个水瓶一样。
有些东西坏了,就算勉强修好,裂痕也永远都在。
就像他。
就像他对触碰的条件反射,就像他永远无法放松的警惕,就像他脸上那个已经快要成为本能的微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也模糊了玻璃上,那个勉强微笑的倒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