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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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初归·暗流


      京都武安侯府的朱漆大门前。
      “小姐,到了。”
      王叔的声音将董明荧从怔忡中唤醒。她搭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下车,樱草色襦裙的裙摆在青石阶上拂过,暗绣的茶花纹在暮光里一闪即逝。
      门内脚步声杂沓而来。
      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靛蓝杭绸直裰,面皮白净得近乎文弱,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他快步上前,笑容堆了满面:
      “明荧侄女!一路辛苦!”手已伸过来握住她的,温热,干燥,握得有些紧,“知道你今天到,我和你大伯母早早就在府内等候了。”
      他身后那位珠翠满头的妇人约莫三十五六,秋香色遍地金褙子,眉眼细致,笑时眼角漾起细细的纹,却不让人觉得亲切。她上前扶住董明荧另一只手臂,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捏——那动作很快,像是无意的触碰。
      “真真是好模样,”王氏声音软糯,“跟你阿娘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滇南那地方……苦了孩子了。”她顿了顿,目光在董明荧脸上逡巡,“不过不打紧,往后在京都,大伯母定把你养得水水灵灵的。”
      董明荧垂眸屈膝:“侄女明荧,见过大伯、大伯母。”
      礼数周全,声音平稳。
      董振业引着众人往正厅走,边走边道:“这宅子是你祖父当年受封时陛下赏赐的,规制是侯府里顶好的。你阿爹袭了爵位,本该他住这儿,只是他长年在滇南戍边,陛下体恤,便让我暂管着。”他说得自然流畅,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如今你来了,便把这当自己家。”
      董明荧安静听着,目光却将庭院一寸寸收进眼底。
      名贵的罗汉松、太湖石假山、游廊下悬着的名家字画,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富贵气象。可太精致了,精致得像一幅工笔描摹的画卷,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却偏偏少了滇南侯府那种风雨浸染出来的生气。
      在滇南,阿爹的书房里挂的是边境舆图,院子里立着兵器架,墙角甚至会长出几丛野生的山茶。而这里……每一片叶子都摆在该在的位置。
      正厅里茶香袅袅。
      雨前龙井盛在官窑薄胎盏里,汤色清透。董振业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状似随意地问。
      “你阿爹在滇南,一切可好?”
      “阿爹安好。”董明荧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他说守土卫疆是本分,不敢言劳。”
      “本分……”董振业轻叹一声,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你阿爹这话说得对。只是他太实诚,有些事……不懂变通。”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董明荧脸上,“就说军中用人吧,他在滇南提拔那些寒门子弟,甚至平民出身的,固然是看中才干,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京都这些世家,哪个不是盘根错节?”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像长辈关切晚辈的教诲。
      董明荧抬起眼:“阿爹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论本事,不论出身。能带兵打胜仗、能护住一方百姓的,便是好将。”
      董振业被这话噎了一下,脸上笑容却更深了:“你呀,跟你阿爹一个脾气。”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说到军中……你堂兄董立,在你阿爹麾下多年,可还争气?”
      董明荧想起阿爹曾与阿娘说过,说大堂兄“勇而无谋,不堪大用……”见她进来,又收了声。
      她垂下眼帘:“堂哥勇武,阿爹常夸他是悍将。阿爹对他要求严,正是寄予厚望。”
      “是,是该严些。”董振业脸上笑容不变,“有你阿爹教导,是他的福分。”
      茶盏轻碰的脆响在厅中回荡。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分。
      晚膳前,王氏领她去往后园的住处。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三间精巧的正房,粉墙黛瓦,窗前一丛翠绿芭蕉在晚风里簌簌作响。檐下悬着细竹帘,帘角系着的铜铃在风里发出细碎的清音。
      “这院子叫‘听雨小筑’,”王氏笑道,“听说你喜欢雨天?这窗前芭蕉是特意移栽的,下雨时雨打芭蕉,声音清清脆脆的,最是宜人。”
      董明荧心中微凛。她喜欢雨的事,连父母都未必刻意提起——只是幼时每逢雨天,她总爱趴在窗边看雨,一看就是半晌。这样细微的习惯,大伯母如何知晓?
      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大伯母费心。”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从房中迎出,齐齐跪下行礼。
      “奴婢月琴/星棋,见过小姐。”
      董明荧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左边的少女瓜子脸,眉眼清秀,神色沉静如水。她跪姿端正,背脊挺直,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是经年累月的规矩刻进骨子里的姿态。
      右边的少女圆脸,眼睛大而明亮,此刻正偷偷抬眼打量董明荧,目光相遇时迅速低下头,耳根却泛起薄红。她跪得不如月琴规整,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裙角,透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
      “这两个丫头是家生子。”王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月琴的阿娘是你阿爹的奶娘,星棋的娘原是伺候你祖母的。她们从小就听着你阿爹的故事长大,忠心是不必说的。以后就让她们贴身伺候你。”
      董明荧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少女。
      月琴始终垂着眼,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星棋则又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这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起来吧。”她轻声道。
      两人起身。月琴动作沉稳,星棋则轻快地跳起来,圆脸上绽开笑容:“小姐一路辛苦,奴婢去备热水!”
      她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小姐的行李……”
      “先不忙。”董明荧走进正房,“月琴随我进来。星棋,你去厨下看看,有没有清淡的粥品。”
      星棋脆生生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地去了。
      房中陈设精致。紫檀雕花拔步床,雨过天青帐子,多宝阁上摆着几件不俗的古玩。月琴手脚麻利地点亮烛火,暖黄的光晕开来,驱散了房中初秋的寒意。
      “小姐,”月琴轻声道,“行李奴婢已大致归置了。那盒梨……要收到哪里?”
      董明荧看向墙角那只红漆食盒。十五个梨,从滇南跋涉两千里来到此处,如今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绒垫上。
      “取两个出来,你和星棋分着吃。”她顿了顿,“再挑四个品相好的,送去给大伯和大伯母。”
      月琴应下,打开食盒时动作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她仔细挑了四个圆润饱满的梨,用干净的软布包好,这才转身出去。
      董明荧走到窗前。芭蕉叶在暮色中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叶缘已染上些许枯黄。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不知是哪家府邸在宴饮。
      京都的夜,原来是这样喧闹又寂静。
      月琴很快回来,手中托盘上放着两只削好的梨。果肉莹白,汁水晶莹,滇南特有的清香在房中弥散开来。
      “小姐也尝尝。”她将梨轻轻放在小几上。
      董明荧坐下,却没有动那梨。她看着月琴,看了很久。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
      “月琴,”她忽然开口,“你说……大伯和大伯母,为何对我这般好?”
      月琴垂手立在灯影里。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粉墙上,微微晃动。
      “小姐是侯爷的独女,是大爷的亲侄女,”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血脉至亲,自然该对小姐好。”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董明荧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她想起阿爹临别前的嘱托,想起阿娘暗绣的茶花,想起怀中那半枚冰凉的虎符。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月琴:
      “你阿娘……是我阿爹的奶娘?”
      “是。”月琴抬眼,目光与董明荧相遇。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奴婢的阿娘常说起侯爷小时候的事。她说侯爷幼时体弱,却最是倔强,三岁习武,五岁学箭,跌倒了从不让人扶。”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阿娘说,侯爷的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说过,董家的人,脊梁不能弯。”
      董明荧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星棋端着食盒进来,圆脸上笑容灿烂:“小姐,厨下熬了薏米百合粥,最是润燥安神!”她将粥碗小心放在小几上,目光瞥见那两只削好的梨,“呀,月琴姐姐已经备了梨?正好,粥后吃些水果最相宜。”
      董明荧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问:“星棋,你娘原是伺候我祖母的?”
      星棋动作顿了顿,转身时笑容未变:“是呀。奴婢的娘常说,老夫人最是和善,待下人从无苛责。可惜奴婢出生时,老夫人已经……”她眼圈微微一红,又迅速笑起来,“不过娘说,小姐眉眼间有老夫人的影子,温婉又大气。”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董明荧注意到,她说这些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晚膳是在正厅用的。
      八菜一汤,样样精致。王氏亲自布菜,每道菜都要解说一番来历、做法、讲究。董振业则频频举杯,说些“一家团聚”的喜庆话。
      席间他又问了些滇南的事。这次问得更细——问军中将领的脾性,问边境互市的规模,问阿爹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甚至连阿爹爱喝什么茶、惯用什么墨,都似不经意般问起。
      董明荧大多答得简略。有些事她确实不知,有些事……她隐约觉得不该多说。
      “你阿爹这些年不容易,”董振业叹道,“既要守疆土,又要应付朝中那些……杂音。你既来了京都,在陛下身边,便要懂得为他分忧。”
      “分忧?”董明荧抬起眼。
      烛光下,董振业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微笑时眼角细纹舒展,看起来慈和可亲。

      “是啊。有些话,你在宫中听到的,看到的,若是觉得对董家好、对你阿爹好的,便多留心。有些事……若觉得不妥的,也可托人带个话。”他放下酒盏,声音压低了些,“咱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总要互相帮衬。”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像长辈对晚辈的殷殷嘱托。
      “侄女明白。”她轻声说,垂眸看着碗中晶莹的米饭。
      “明白就好。”董振业笑着拍拍她的肩,“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入宫觐见,养足精神。”
      回到听雨小筑时,夜色已深。
      月琴伺候董明荧梳洗。卸下钗环,换上寝衣,铜镜中的少女眉眼尚存稚气,眼神却已有了不符年龄的沉静。
      “月琴,”董明荧忽然问,“你说……星棋是个怎样的人?”
      月琴正在整理床铺,闻言动作顿了顿。她走到董明荧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星棋活泼,机灵,手脚勤快。”她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清,“府里上下都喜欢她。”
      梳齿滑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只是……”月琴停下动作,看着镜中的董明荧,“小姐,这世上有的人像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有的人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什么。”
      她将最后一缕发丝理顺,轻声道:“小姐还小,许多事不必急着弄明白。时间久了,真心假意,总会分明。”
      董明荧看着镜中月琴平静的脸,点了点头。
      烛火熄灭后,房中陷入黑暗。
      董明荧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却毫无睡意。窗外,京都的夜空没有滇南那么多星星,只有一弯冷月孤零零地挂着。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一声,两声,像这座城池沉稳而冰冷的心跳。
      她想起滇南的夜晚。夏夜有萤火虫在草丛间明明灭灭,秋夜有虫鸣如潮,冬夜有火塘噼啪作响。阿爹会在灯下看舆图,眉头紧锁;阿娘会在灯下配草药,指尖染着草木清香;她则在一旁看书或练字,偶尔抬头,便能看见父母相视一笑的温暖。

      而这里……很大,很华丽,也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摸到枕边阿娘给的锦囊。香茅和艾草的清气在黑暗中弥散开来,像滇南山野的气息穿越千里而来,让她稍稍安心。
      夜深了。
      听雨小筑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廊下一盏灯笼在秋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而真正的风雨,此刻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滇南群山间酝酿。京都这座华美的牢笼里,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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